0494 溫公識鑒(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2638 字 2021-06-16

至於江左八達和江東顧榮、紀瞻等,還要排在後面。至於王導、溫嶠之類,因為居在位中不好放言絮叨,而王敦這樣的逆臣則又不好書寫,所以也沒有在一開始便寫。

但即便是如此,這一股風潮在都中還是越釀越大,許多名士雅跡也都不再只限於小圈子的傳播,關於中興名士的議論和賞評,一時間霸占了主流的輿論。

當然,沈哲子也並沒有舉一事而廢一事,像是原本的遷葬之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在端午節之前,挑選一個良辰吉日,在城北武平陵附近擺起一個招魂儀式,同時邀請宗王們並台中諸公到場,正式開始遷葬事宜。

這件事情本來就已經醞釀良久,加上後續計劃的加持,所以到了這一天,都內幾乎是合城出動,萬人空巷,往武平陵去觀賞招魂儀式。甚至於台城都因此放假一天,雖然並不明令台臣們必須到場,但仍然有大量的台臣出席。規模之大,堪比國喪。

這儀式倒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不過是一群人各自登台念誦悼文,然後再做一些鬼神百戲觀賞一番。說到底,追思逝者更多的還是以情感動生者。

沈哲子作為最開始的倡議者,加上台中並沒有明確指定台臣主持,所以便自然成了主持者。大概是為了有所回避,今日到場的台輔並不多,只有一個溫嶠而已。

儀式行進過半,溫嶠將沈哲子喚到了面前來,指著周遭那些如潮的人群笑語道:「都中紛雜經久,已經許久不見如此同情同傷的場面了。維周你在這個年紀便能運籌如許大事,情達於眾,足可自傲了。」

「若無台內諸公肯,晚輩這一番倡議,不過流於妄誕罷了。還是長輩垂幸提攜,遂使小子有成名之地啊!」

沈哲子笑著回了一句。

溫嶠聽到這話,卻是嘿然一笑:「你自己難道不清楚自己有多惹厭?旁人也是閑居,或作明志,或為養望,從來沒人如你這般有許多手段!台中不答應,你就肯罷休?我不信那所謂高樓懸書的《世說新語》是你偶興致,假使台中再有拖延不決,被你再搶一籌,屆時物議蜂涌,臉面有多難看!」

「你自己這里手段頻出,前次見面還敢放言自己非是興亂之人?沈士居與我也是舊識,雖有深謀,平素卻不多言,怎么就養出來你這樣一個好動的兒子!維周,你也是將要入台的人,要體諒中樞決事的難處,不要再勤於操持物議、擺弄人情了。待到來日你居此位,或能明白三公的憂愁啊!」

三公的憂愁,沈哲子也能有體會,維持穩定最重要。自己在這里搞風搞雨,讓都中物議沸騰如同沸湯,這何嘗不是在沖擊台輔重臣在時局中的話語權。溫嶠言到自己惹厭,沈哲子倒是清楚得很,換了是他在其位,面對太過跳脫的人肯定也是不滿。

「溫公教誨的是,晚輩以後定要謹慎自持。以往多有視聽不清,總有太多遐思,凡有所感,勇進敢當,不敢避趨安閑,唯恐負於眾望。所謀終淺,未略三公之憂,實在當責。」

「罷了,我也是一時絮言,不必作准。說實話,若能以身作鞭,驅策世情大步向前,這也是我曾經向往的境界啊。只不過人性多苟合,難免輕異端。人皆懶躺,唯你奮取,即便彼此無傷,也要對你有所怨視。這是年輕人當有的銳氣,我若是用老朽平庸之腐言來規勸,反而玷污了你的品質。」

溫嶠也確是將沈哲子當作一個值得提攜的後進晚輩來看待,每每坐談雖有規勸,但也不乏勉勵。除了確有受惠於沈哲子之外,也確實在這個年輕人身上看到自己所追求而不達的特質。

頓了一頓之後,溫嶠又說道:「你那高樓懸文之舉,確是一樁巧思。時人或有所薄,多是庶論不足為憑,這只是一些閑言,也毋須在意。只是所懸文篇一定要有精選,止於詞麗即可,切勿授人太多話柄。」

聽到溫嶠的提醒,沈哲子也不禁感慨時人的敏察,自己那里經營起來不過只有幾天時間,類似溫嶠這種重臣對於後續的展已經有所洞見。

說起來,他這么做本身也就是在踩線,如果止於文賦風流,應該不會有太大的麻煩,但如果敢涉於學術政治,有將話語權下於群庶的趨勢,即刻就會招致瘋狂的打壓。

「溫公所教,銘記於心。學禮義論,我自己尚且懵懂,又怎么敢妄作標榜。風月雅趣,前日已是至極,我不想蹈於舊跡,自然要別出機杼。適可而止,哪敢妄進。」

沈哲子那種危險的想法,哪怕在面對溫嶠的時候也不能隨便透露。他即便是手拿著傳承幾千年的文明之種,但是眼下並沒有供其生長的土壤,那就勤揮鋤頭松松土,把基礎先鋪墊起來。

「你自然是有分寸的,這一點我倒不擔心。」

講到這里,溫嶠話音一轉,然後又說道:「稍後你來我家,我跟你講一講當年冀州舊事。劉司空俊邁絕倫,在北地苦心維艱,其人其事,足堪舉世所頌。既然要作世說之言,豈能落於人後!」

沈哲子聞言後也點頭道:「溫公請放心,司空舊事非如椽大筆,不敢輕論。即便溫公不提,來日也要登府請教。擎國之柱,小子豈敢私作春秋詳略,還要請溫公壯筆潤墨,慨然作論。」

溫嶠對劉琨的感情那是毋庸置疑,那是一種亦師亦父的孺慕之情。聽到沈哲子言中對劉琨的推崇,他也是老懷大慰,笑語道:「雖然是你們年輕人戲作《世說》,但若能讓司空為世所知,我這老朽也不妨稍作輕狂。待到書成之日,不妨也懸於你家樓外,要讓江表人眾一觀,老拙之筆自有幽深,能作絢爛者豈獨沈家小兒!」

沈哲子聞言後不免汗然,只能說道:「溫公勤政懶於詞巧,否則哪有小子揚名之地。」

溫嶠當然是戲言,憑他的身份也不至於要跟一個小輩互較文風長短。而且,像他這樣的人實在已經不必再做什么引人矚目的事情來邀取人望,能夠允許讓沈哲子將其文懸樓,已經是一份提攜,為此造勢。

略過這一節,溫嶠臉上閃過一絲羞澀,左右觀望片刻然後示意沈哲子再往前湊一點,低語道:「安期、伯仁之後,不知道何人篇章為繼?」

看到溫嶠略顯羞澀的老臉,沈哲子臉色不禁變得古怪起來,看來這一位老先生對排位也是執念深重的很啊。想想也是有跡可循,誠然溫嶠過江來便聲名鵲起,但向來被人目作第二流的翹楚,難免會有幽怨。

《世說新語》雖然還未完全書成,但聲勢已經一時無兩,在王承、衛玠等人已經被撰寫過之後,誰能承接上去,便不啻於一等後繼。

看到沈哲子略顯怪異的眼神,溫嶠便忍不住老臉一紅,開口道:「人性本不相同,又非盡是寡欲。太保素以與安期、千里共游為美,老夫何能免俗?往年不能把材質完全顯露出來,這是我的遺憾。如今又是歷事經年,每有暗度,我是不及王安期通達,不及鄧伯道清整,不及卞望之峰岠。但唯真粹不屈一點,應該要在戴若思之前,高過謝幼輿一線吧。」

聽到溫嶠對自己的評價,沈哲子不免也有感慨,看來這位老先生養病期間沒有少琢磨這件事啊,對於自己的位置安排已經有了很清晰的定位。他也自認不如王承、鄧攸和卞壼這樣的人,但是要比戴淵強,險勝謝鯤。

老實說,在沈哲子看來,單從時局而論,溫嶠其實完全不遜於他所列舉的這幾人,甚至要遠遠勝出,單單穩定江東、功存社稷這一點,此公便應是兩晉之交第一等的名臣,遠勝過那些只有通達雅趣可取的名士。

「溫公何以自薄,譬如盛世錦緞,荒年糙米,色調不一,所用殊途,實在難於共論。於我而言,安期、千里可做暇游共樂,神清意暢。而溫公材質,才是真正值得言效跡從,無愧蒼生。」js3v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