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0 徙戎論(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225 字 2021-06-16

以往他在都中鑽營,多受人大索財貨,關鍵時刻厚禮結交者反而對他不聞不問,而駙馬雖然沒有站出來支持,但卻給他做夢都想象不到的提攜!且不說他能否因此東風而聲名鵲起,單單這一座小園的收獲,便已經足夠讓他銘記不忘。

當然曹立自己是不知道,不要說他這區區幾畝小園,圍繞沈園周邊、秦淮河南北十數頃的土地,都是沈家的。

這些地產,有的是原本沈家置產,有的是公主陪嫁,有的則是他軍管建康那段時間干脆直接就記在了自家名下,反正各寺署籍冊早被亂軍焚燒干凈,沒有舊賬可翻,而沈哲子又向來都是奉行賊不走空。就連太廟,過了門口那條街道再往南已經不屬太常。沈哲子想從他手中拿錢,哪還需要直接開口。

早在摘星樓換榜之前,曹立已經先一步拿到了相關的資料,並且已經背誦的爛熟於心。待到園內人數聚集的差不多了之後,便登上小樓里延伸出來的那個望台,准備開始宣講今日的新文。

曹立在都中廝混的時間也不短,該學的一些做派也都學得差不多,眼下散髻、鶴氅,腰佩白玉璋環,手持犀骨折扇,暴露在衣衫外的臉龐、脖頸都撲著厚厚的粉,面相雖然不算英朗,遠遠望去倒也形如玉人。

曹立緩緩行到望台上,身後四名青衫小奴各捧杯盞、唾壺、琴簫等雅具。下方人見到此態,不免便高聲鼓掌叫好。從那些聲音中,曹立已經可以聽得出其中不乏在任球門下廝混的都中閑人,可見駙馬身邊這一位管家待他確是不錯,不免讓曹立更加感懷。

且不說任球已經幫了他這么多,單單派了這么多手下來誇他好看,已經讓他感激得很。畢竟,這可是他從未享受過的令譽。

待到瑤琴擺在案上,曹立坐下之後,突然抬臂一勾琴弦,當即便有清越弦聲揚起,很快便壓下了小樓周遭的雜音。動作雖然有些做作,但曹立自我感覺卻頗好,清了清嗓子,然後便大聲說道:「今日摘星樓上所懸文篇,正如諸位所見,乃是中朝高智識遠的名士、陳留江統江散騎中朝所奏名章,雖是舊題,但卻振聾聵,深意如淵!」

「夷蠻戎狄,謂之四夷,四夷者,化外野民,茹毛飲血,不恭王道。所謂九服,方千里曰王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蠻服……華夏之外,九等之土,其民其地,與中國壤斷土隔,正朔不加……」

「曹郎君的意思就是說,那些雜胡蠻夷,本就不是中國之民,番邦外族,不戴衣冠,不遠禽獸……」

考慮到受眾的接受度不同,曹立也另安排了人將自己的講解再作更粗淺的解讀,以期讓更多人能夠聽明白。

隨著曹立在樓上講解,圍觀眾人才漸漸明白那一篇新文究竟在說什么,原來是在說那些雜胡疏文異種,雖然進入華夏之地,但卻很難歸於王統,如果不早作防備,遲早會釀生禍患。

時下北地胡虜肆虐,眾人聽到這一篇《徙戎論》的內容,心內已是深有感觸。但也有人忍不住叫嚷道:「眼下羯奴已經猖獗,反倒是王民被驅逐南來,又作得什么徙戎論?這是在徙戎,還是在徙晉!」

「蠢物可厭!你自己聽不明白,還要怪罪議論者沒有智計!剛才曹郎君已經說過,這一篇乃是舊題,中朝臣奏!那時候夷狄尚未猖獗,早有高智之士已經看到隱患所在,所以要為此諫去規勸台輔早作准備!」

「既然已經有明見,為何不行,致使胡奴猖獗作亂天下!華夏多英邁,卻讓夷狄跳縱,實在生人大恥,死魂不安!」

樓外已經因這徙戎論而議論紛紛,摘星樓上同樣也不平靜,大多圍繞這一篇舊文在各抒己見。沈哲子坐在席中主持集會,心內也是感慨良久。

《徙戎論》這篇文章因其准確的預見性,以及當時被忽視而引起的慘烈後果,知名度相當的大。後世每每有人議論起來,不免要扼腕嘆息,深恨當權者無為,不能對此重視起來,繼而讓整個華夏民族都墮入長達幾百年的戰火中。

但是在時下,《徙戎論》作為江統向當時朝廷的上奏,而且還遭到了忽視,知名度並不算高,只是在小范圍內流傳而已。就連摘星樓上這許多士族子弟,不少人都不知道幾十年前禍事尚未完全爆出來的時候,已經有人高眼明見,洞悉到這一樁隱患,並且已經提出了解決的方法。

因為《徙戎論》的政治性太強烈,沈哲子將之公示於眾,其實也是冒險,且不說台中反應如何,如果民風導向不利,便極有可能引那些遭受戰火荼毒、僥幸活下來的民眾心內對執政者的昏聵暗懷不滿。

不過權衡再三之後,沈哲子還是決定將之節選公布出來。

一方面,這個大錯是中朝犯下的,嚴格說起來,江東的朝廷在合法性上本來就有待商榷,並不能完全繼承中朝的正統。而從另一個側面而言,中朝的錯誤也並不能完全歸罪於如今的朝廷。

相反的,如今的這個朝廷對於保存漢人元氣,並且抵御胡奴南侵有著極為重大的貢獻。畢竟,元帝作為琅琊王時,並沒有居在顯要決策位置,也就談不上敗壞世道,而在過了江之後,接納了大批南來的流人。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司馬越的小馬仔,只是在替八王之亂背鍋而已。

借這個機會,與中朝進行一次比較深入的割裂,反而有助於加強江東的凝聚力。死抱著與中朝的承繼關系,在北地亂戰一通的時候,是有助於拉攏那些苦苦維持的中朝殘余的軍事力量。可是到了現在,羯胡幾乎已經統一了北地,這種堅持已經意義不大。

即便是還有涼州的張氏和遼地鮮卑承認江東政權,但彼此阻隔遙遠,更無力阻止他們的獨立。至於江北的流民帥會否因此而人心渙散,說實話流民帥們已經是半獨立的存在,正統與否對他們都沒有什么約束力。

另一方面,沈哲子也是希望能夠借此讓執政們有所警醒,倒不是說要以此拷問他們的靈魂和良心,而是要讓他們迫於民聲物議,最起碼表面上也要擺出來一個厲兵秣馬、收復舊疆的態度。

中朝犯的錯,你不願意認,如果還不矢志北伐,那么你政權的合法性從何而來?

當然也只能做個樣子,如今的江東,根本就無力北伐。但只要能確定北伐這個政治方向不容置疑,沈哲子的目的就達到了。

沈哲子有此動念,直接原因自然還是江虨的到訪。對於江虨這個人,他了解不多,無所謂幫不幫忙,但是江統的《徙戎論》,如果運用得好,絕對能夠造成很大的回響。

耳邊聽著那些世家子們在得知徙戎論的內容後,或是扼腕長嘆,或是破口大罵中朝執政昏聵,沈哲子雖不多言,但對這些反應還是比較滿意的。他就是要告訴這些南渡二代們,你們本不至於途窮至此,就是因為你們的長輩昏聵無能,白白錯過了這樣一個救亡圖存、鏟除隱患的大好良策!

當然也有人早就知道了《徙戎論》的存在,雖然也有憤慨,但並沒有過分激動。徙戎論確是經國謀遠,但也有一個致命的問題,那就是沒有可行性。這些內附的胡虜不只數量眾多,甚至已經安居繁衍數代之久,如果真要大規模的驅逐,戰火即刻就會蔓延起來,那時候可能連南逃的機會都沒有。

雖然徙戎論在當時沒有太大的實際操作性,但也並不是沒有意義,它揭露出來一個恐怖的未來局面,夷狄早晚必成禍患!如果司馬家那些宗王們稍有常識,就應該因此而警惕,有所備案,而不是肆無忌憚的狗咬狗,打出一地的狗腦子,乃至於大量武裝胡人作為他們內斗的力量!

當然,要如此大規模的操縱群情,沈哲子也沒有信心能夠不出意外。

江統的這一篇《徙戎論》思路是很完整的,沈哲子並沒有公布全部內容,而是節錄了一部分,主要集中在華夷之辨,讓更多人知道有這么一件事,但卻不明所以,相當於進行一次教育,這樣能夠避免民眾對朝廷產生太大的抵觸和質疑。

經過沈哲子一番節錄修改,徙戎論的思想內核就變了,不再是告誡當權者要如何預防隱患,而是告訴普通小民們,那些夷狄乃是遠鄉客居,你們才是華夏主人公,如今惡客鳩占鵲巢,不獨天子失國,更是萬眾失家!

當然,單憑這樣一篇舊文,自然不能做到上層有反思、底層有覺醒的那種深刻影響,但最起碼也是一個嘗試。

經過這一件事,都中肯定又會物議紛亂一陣,但大的動盪倒也不至。畢竟徙戎論本身就不是什么禁忌話題,只是沒有流傳開而已,加上時過境遷,再作更激烈的舉動已經沒有意義。

但沈哲子相信,台中大佬們肯定會因此對他更加厭煩,或許直接強召他入台城看管起來。不過在此之前,沈哲子還是決定先往江北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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