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68 割鹿分炙(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2772 字 2021-06-16

如果不是庾亮所任非人,將塗中交給郭默那個貪鄙武夫,塗中不至於這么破敗,完全沒有起到預期中鉗制豫州祖約的作用。

杜赫所帶來的籍冊,沈哲子只是草草一觀,他更感興趣的是那整整一大船的羯胡級。羯胡雖然內附良久,但是基因迥別於漢民,哪怕這些級已經腐爛,但從那五官骨骼上也能辨認得清楚。

這一船級,足足七千余個。換算過來,那就是足足七千多活生生的羯胡人命!單單塗中一地,不可能有這么大規模的羯胡活動,事實上在沈哲子辨認之下,這七千多級按照處理方式和腐爛程度,最起碼有三千多不是新的。或許是往年羯胡南掠,各家與之交戰所積攢下來准備留作軍功兌換,如今則被拿出來換糧。

對此,沈哲子也並不在意。只要是羯胡級,哪怕是挖墳掘坑盜取的殘屍,拿得出那就付糧,童叟無欺!

「其實塗中奴蹤本就不多,各家初嘗此利,正是熱衷。不獨所役羯奴俱都梟換糧,甚至類似梁國陳氏等往北更有路數者,已經北上暗易羯奴級,以此取利。」

杜赫笑語說道。

沈哲子聞言後便也笑起來,龍有龍道,蟲有蟲道,方今這個世道,人人都在尋找合適的謀生之路,無謂以道德去強行約束。來到這個世道,他早已經學會了凡事只問結果,不問過程。

在這個民族觀念尚是淡薄的年代,羯奴賤民的性命在他們同胞眼中未必就有多珍貴,假使沈哲子出得起價,只怕那些羯奴悍卒都要四處搜捕同胞賤民來換取好處。

「既然勢頭還算不錯,那一定要保持下去。錢糧方面,道暉不必擔心。重一點,那就是要信守諾言,言出必踐!此鄉民眾遠於王化已久,切勿舊令相束,使人寒心。」

沈哲子雖然不是君子,但有一點很清楚,時人或是不乏鼠目寸光、或是不乏苟且,只願自守,不願響應北伐。但這並不是他們的錯,並不是他們放棄了晉祚,而是晉祚放棄了他們!

沈哲子既然立志要代替那些執政者們收復天下,掃除胡虜,那這筆無頭債就要認下來。對於江北人心的經營,就要無比的重視。他並不是什么生來氣運加身的天命者,要讓人心重新凝聚振奮起來,那么只能一點一滴的積累,竭盡全力的守護!

「駙馬請放心,即便我這里缺糧窮困,也絕不會短了易之資!如今塗中形勢轉好,若無兵事侵擾,來年歲出也能略補,可以不必全仰江東輸送。」

杜赫自然深知輕重,聞言後連忙表態保證。

杜赫這里取得了長足進展,沈哲子也並非盡是樂觀。豫州通透,沒有遮攔,眼下無論取得怎樣的成果,都是脆弱的、暫時的。一旦羯奴大舉南掠,一切都將成泡影。

沉吟少頃之後,沈哲子才又說道:「眼下道暉你在彼境,惟以謹慎圖穩。如今台中事權重割,舊態不再,布劃江北是早晚之事。今次庾家二郎成婚,我隨往廣陵一行,會請郗公對塗中關注一二。庾豫州那里也在厲兵秣馬,年後或要北進合肥。若是能夠立穩,塗中這里便能略作安枕。」

杜赫聽到這話,臉上也忍不住涌現出喜色。台中對江北開始正視關注,無疑是一個好消息。過往這段時間,雖然他所部也算安穩,沒有經歷什么大戰,後勤也是無憂。但其實每一個人心里都不乏迷茫,他們並不清楚自己這一番努力意義在哪里。這種缺乏認可,會讓士氣長久低迷。

看到杜赫臉上涌現喜色,沈哲子不乏慚愧。要知道杜赫剛過江的時候,江東叛亂剛剛平定,百廢待興,根本就無力過江經營。在那樣一個形勢下過江,簡直就是一支孤軍。杜赫所能依賴的,就是自己的保證,毅然過江,從零開始的經營。這一份信任,實在彌足珍貴!

旋即,沈哲子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日前皇太後陛下有召,詢問皇帝陛下選婚事宜,當時我是自作主張,有薦道暉之家。」

杜赫聽到這話,臉色便隱有變化,只是少頃之後,便苦笑搖頭道:「我家雖承舊眷,但如今庭門早衰,實在不敢奢望能幸帝宗。駙馬善意有舉,只怕要有辜負啊。」

以兩人的關系,沈哲子也就不再拐彎抹角,直接說道:「誠如道暉所慮,此事確是難成。當時我所薦者,除你家之外,尚有江夏公,琅琊諸葛氏對此亦不乏熱念。但如果道暉真的有意,我這里不是無計可施。」

「這倒大可不必,先兄早行棄世,我如今又謀事於北,寡嫂弱女,能夠安養廳室之內,已是人生大幸,實在無謂招惹太多喧擾。況且,台中泥沼雜葛,暗障無數,駙馬苦行於中,我是有見,非此途中顯才,不敢輕涉其中。」

杜赫沉吟片刻後,才認真表態道。誠然能夠得幸於帝宗,對他家目下情況而言可謂大善,但當中所蘊藏的凶險也實在太多。況且杜赫也根本無意用亡兄所留下的小侄女,去邀取什么出他家能承受之外的榮耀。

「既然道暉是做此想,那我也就不再多事。」

沈哲子聞言後便說道:「從顯未必法於一途,我在這里不妨再向道暉保證,短則年余,長則兩年,羯奴必亂!屆時都中泥潭,我也將抽身輕出,攜眾北上,與道暉你並肩馳騁中原!冢中枯骨,不足為美,刀下亡魂,克成大功!神州板盪地,英雄著名時,割鹿分炙,可慰平生……」

講到這里,沈哲子陡覺失言,繼而便閉嘴不言。

杜赫那里聽到這話後,眸光也是幽幽,沉吟半晌才低聲道:「駙馬先時所言強幸帝宗之事,我是不敢妄念貪圖。但其實對此也是早有思計,早先一直不便開言。家嫂小女,長托尊府。我是深悉駙馬宏志,暗有長勞之念。唯恐南北有疏,不敢輕言……」

「道暉與我,性命可托,何計不可說!」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上便喜色流露:「我家次郎,雖是沖齡有劣,但秉性尚是淳厚。若能強攀厚德人家,實在家門之幸。來日我便書於家父,力促此事。說實話,常見尊府教養之善,娘子玲瓏長成,實在不忍來日嘉婦落於旁人庭門。只恐庭門簡陋,不敢有求。」

話講到這一步,兩人彼此對望,俱是會心一笑。

杜赫有此決定,其實也是思慮良久。他是曾經跌落到塵埃里,曾經一無所有,因此舊執不再,對世事的認識也更深刻。即便不考慮其他,他是迫於時勢,要將寡嫂和侄女托庇於沈家長養,長成後再許別家門戶,旁人如果因此而輕視抱怨,或會讓侄女一生都淪於凄苦。

沈氏雖然不是什么舊望門戶,但最起碼在吳中一地根基深厚,與其強求什么僑人奴客、中衰門戶,衣食都不足為繼,反倒不如擇善而從。更何況,以他對沈哲子的了解,憑他與沈哲子的關系,要關照侄女一生也輕松。

沈哲子倒是沒想到,原本應該是小舅子媳婦的小娘子,如今居然有望成為他的弟媳婦。如果這件親事能成,今次歸都後他倒要教訓一下跟隨母親入都的自家老二,媳婦都已經幫他先定好養在家里,這小子可要生性起來。

杜赫在大業關這里留了一夜便匆匆返回,至於那些羯胡級,則暫時另擇地點安置。畢竟也是花錢買來的,來日北上時不妨拿來湊數,就算不為軍功著想,這么多斬送到建康去也能振奮疲敝已久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