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3 帝王心事(2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1538 字 2022-08-07

如是一種局面,即便是台城內有人不甘寂寞、想要以匡扶朝綱大義之名來振奮皇權威嚴,加強中樞權威而與洛陽行台角力,也根本就乏人相應。

這一類的人事暫且不論忠奸如何,最起碼的一點他們連皇帝那一關都過不了。

洛陽行台創建最初一兩年的時間里,不是沒有人上書,諫言沈大將軍勢位過甚,強枝凌干,特別吳人出身的體格,未必能夠獲得北方時流的擁戴,建議朝廷還是需要再選任僑門賢才共領北伐事務。

這一類的諫言且不論意圖所在,最起碼一點現實的障礙就做不到,那就是江東政變後,幾家僑門深涉其中,但凡稍具才力者幾乎無有幸免,也根本就挑不出來能夠與沈大將軍共同分擔北伐事務的人選來。

而這其中還有最重要一點,那就是皇帝的表態:「朕與梁公,私情以論,親戚手足。在公而言,朕非厚德之主,屢有兵禍干闕,梁公數扶鼎業危亡動盪,擎國器於塵埃。古來賢臣,未過此數。

當世之內,人臣之賢無過中興諸人,朕之德力亦遠遜先帝。先帝擇梁公於微末,嘉賞重托,遂使社稷興復達於中興群賢難及之功。事實俱在,無由人非。朕非剛愎之主,亦難忍此類以諫言奸之論!」

就連皇帝都如此旗幟鮮明的表示對梁公的支持,甚至不惜搬出肅祖,群臣即便還有什么遐思異議,便也都不敢搬在明面上去宣說討論。

只是私下里仍然不乏人作憂國憂民狀,嘆息此世本就不是王道昌盛的世道,此前便數有權臣凌越君主權威之上,到如今梁公沈維周更是加倍,恃親恃恩恃功恃眾恃才恃望,本身便已經達到歷代權臣都沒有達到的地步,如今皇帝又晦於見識,強阻言路。

日後即便北伐功成,梁公也比羽翼更豐,待到鷹狼姿態畢露,天下更加無人可制吳兒。

此一類的言論,皇帝不是沒有聽聞,而其私下里也有向親近之人坦露心跡的時刻。

「朕雖然不是雄才英斷之主,但僥幸也有一二中人的材質。有識之士都能望見的前勢,朕又怎么可能不知?自古以來鼎位更迭,本就不是始於本朝故事。當中凶險悲愴,讓人不敢深思,大概德力俱不相配,天命豈能固守?」

皇帝親近之人本也不多,能夠聽到他這一番嘆言的,無非衛皇後等寥寥幾人:「後漢之延,三國並立,或有英流才士事跡可誇,無非暴虐世道、加害生民而已。世祖所以得國,概有其因,然則及後德行漸衰,諸宗親所為,更無絲毫懷念社稷。天恩走轉,禍於家門不止,更覆及天下蒼生。」

「諸夏未有之大禍生我家門之內,朕也非昏聵頑固之人,又豈敢再以德行自美。況中宗所以得位,本就立於人情苟且之際,無功無德可以彪炳於籍。我父因有雄才偉力,才能攢聚國勢人情不崩。但朕卻實在無有此等志力,順承此位,沖幼之際便遭殃不斷,歷事越久,又怎么會不知鼎位之重,孤弱難撐的道理?」

每每講到這里,皇帝眉目之間卻少有悲憤,可見自幼以來種種遭遇也讓他越來越認清了現實:「世事真是欠於公允,朕本來就乏於志力,卻無奈生於此家。我家姊夫才力、氣概俱是優異之選,偏偏生長於吳鄉偏遠之地。人或謂其鷹狼不遠,這又何嘗不是世道當然之事?」

「朕之往年,先受大舅擺布,後受母後斥教,未嘗能有一日自主。就算如今再入於姊夫指掌,也不過只是舊俗常態罷了。世道余子譏我諷我,其中又有幾人可以身捐難?朕非不愛大位,不愛祖業,無奈根基敗壞,天眷早失,革鼎之患,不始於朕,祖宗有靈,也不會以此怨我。」

「社稷傳延至今,我這個所謂人主又豈敢再懷千萬世之大願?身前無功,但求身後有名。王業飄零江左,幸得姊夫這種志在寰宇的英才,因其身世所限,借我大義之名,收拾天下、再築金甌。典午失德之殃若能終於此世,即便是大位失守,我也能無憾此生。」

皇帝能夠神態平淡的講述這些決不可道於別人的私密心事,但聞者聽來卻覺心驚肉跳,衛氏皇後即便久養於深閨之內,也明白這些言辭背後曲折絕不會像皇帝講來這樣平淡,其中之凶險甚至令人不敢深思:「即便陛下仁念在懷,梁公未必有感啊……」

皇帝聽到這里,便不乏得意笑起來:「若真如皇後言,我能以胸襟小勝姊夫,這也實在可稱快意事跡。但我閑來也有自忖,祖宗所留余澤,大概也不足為難他。如今天下勢力半集在他手中,日後即便他難捺鷹狼志氣,如何保全功名也是他該煩心的事情,即便不能順取,罵名也該由他承擔。我幼來命途多舛,平生少有安樂,如今才得幾年悠閑,享樂尚恐時不我待,哪有余暇替他愁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