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終篇並新書通知(1 / 2)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6000 字 6个月前

番外終篇並新書通知

大業二年秋,洛陽禁中太極宮。

太極宮作為大梁新朝皇城大內,最顯著的一個特點就是宏大。而太極宮之所以修築的如此宏大,誇功之余,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勞動力太多了。

這里所言勞動力, 主要就是諸多內附胡人戰俘。這些聚眾作亂的胡人們,在大梁王師強大兵鋒碾壓之後,幾乎是成部落成建制的被俘虜或是歸降。由此帶來一個問題,那就是不好安置。

須知這些戰俘本身便不屬善類,丟下甲戈是流人,重新拾起便是亂民,如果要妥善安置下來, 則必須有強大的武力用以震懾。

大梁王師在攻滅羯國,統一南北之後, 兵鋒勢必要指向四邊仍未平定區域,根本不可能留駐地方以監視這些胡眾們的安置問題。

當然也有一個地方是例外,那就是天中河洛。河洛是四邊王師在久戰之後歸國休整的大本營,也是新興帝國的絕對中心,長置有十萬人以上的主力作戰部隊,這是其他地區所不具備的武力優勢。

正因如此,將諸胡流人集中於河洛,通過勞役來逐步瓦解掉他們原本的內部構架,沉重的勞作又能消磨掉這些胡眾過往經年所積攢的凶性,重新予以整編分配,再以洛陽為中心,向四邊進行輸送役用,能夠最大程度上防止這些胡眾們乍降乍叛,也能將這些勞動力最大程度保留下來,投入到久經戰亂之後的復建中去。

比如伐蜀王師發兵南下之後, 洛中便又收集整編將近兩萬人的羯胡丁壯隨後而行,他們除了一部分需要留在襄陽承擔畢生的勞役之外,其余的則就需要在蜀中平定之後, 分批進入蜀南南中區域,成為之後王師繼續南下的先驅小卒。

南中地屬寧州,名義上雖然仍歸中國節制,但其實早在舊晉江東政變前後,這一片區域統治權便被當地土族如爨氏等所掌握,絕朝年久。甚至在大梁創建,梁使南行通告的情況下都置若罔聞,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眼下的大梁剛剛統一宇內,民生百業亟待復興,暫時是沒有足夠的掌控力去徹底收服寧州這一偏遠地區,但並不意味著對那些桀驁土宗便會視而不見,任由做大乃至於威脅蜀中之後的復治,給予必要的敲打迫其臣服也是應有之義。

正是因為此類勞動力的充足,天中興創速度也是驚人。

太極宮規制宏大,也帶來一個比較無奈的結果,那就是禁中役用,特別是內苑人用的嚴重不足。苑中宮人宦者,堪堪千數之眾。

當然,當今聖人嬪御本就不多,不過一後二妃而已,即便是加上諸子女,千人侍奉那也是綽綽有余。

可是一方面,宮人宦者的存在可不僅僅只是侍奉日常衣食起居那么簡單,許多必要的章制、禮儀都有定數,而另一方面,禁苑規模宏大,這千數宮人宦者分布其中也實在是顯得冷清空曠,以至於禁苑啟用年余,仍有許多區域被封存荒廢。

基於這一點,皇帝陛下也曾經在朝日提議與其任由宮室荒廢,不如放開一些區域以資民用。但這一建議一提出來,便遭到群臣眾口一詞的否定。

開玩笑!就算是新朝甫立,需要倡儉節用,也不差皇帝陛下這幾間屋宇。

更何況禁苑所在,關乎君王安危,如今天中正是時流匯集、品色復雜,一旦開禁,所帶來的宿衛壓力與消耗,又比能收到的那一點利好大得多,得不償失。

如此不成,任由禁苑荒廢下去也是不妥。群臣不乏進言募選籍民良善以充宮實宮用,但這一問題又遭到了皇帝陛下的否決。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皇帝陛下正憂於大軍頻動、軍費沉重,還有廣袤領土亟待興復創建。當此時節,一個人恨不得分成兩個人用,婦女也是不遜於丁壯的珍貴勞動力,內苑留用千人他都有感於太奢侈,又哪里肯為充宮實而普集人力廢置。

最終,還是執掌內苑的皇後司馬氏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案,那就是詔使外命婦入值苑中,旬日為期,輪番補用。

朝廷大賞功勛,那些功勛們的家眷自然也隨夫品階而得誥命之賞。這些命婦們大多無所事事,相夫教子之余,仍有大把的閑暇時光,而且當中不乏家學淵源、才藝不凡者,入苑典掌內尚職事綽綽有余,內廷與外廷這種互動,也能加強整個統治集團的穩定。

皇後這一建策,也得到外廷群臣認可,於是在大業二年便正式確立下來。施行將近半年,效果卓然,甚至不乏命婦天分展露,得到皇後雅賞,乃至於本身誥命品階竟然超過了夫主功勛所帶來的延授。

如是內外兩廷俱都井然有序運作起來,入秋之後,伐蜀事宜也進展順利,原本皇帝陛下心情應該不錯,可是近日一樁小事卻讓他煩躁不已,以至於罷朝歸苑、回到皇後所居長秋殿仍是憤憤不平,臉色陰郁。

皇後內宮之主,若真忙碌起來,也並不比皇帝陛下輕松多少,所歷雖然不是什么軍國要務,但卻要更加繁瑣細碎得多。

不過除此之外,她更重要的身份自然還是身為人妻,得知皇帝歸苑,便第一時間返回來。踏入殿門,便見皇帝陛下一臉的陰郁,她側身擺手,示意宮人退出,親自提著一盤糖漬的蒸梨行入殿中。

聽到腳步聲,皇帝陛下本來半躺在卧榻上,待見托盤中那蒸梨,眉頭更是皺起:「好好的梨子,生啖脆甜,偏要蒸煮糟蹋。」

他是心中煩悶,百事不爽。皇後聽到這話卻笑起來,上前軟偎皇帝身側,拿起一枚蒸梨用竹刀切塊,笑吟吟遞在皇帝嘴邊:「夫郎郁氣中結,妾若再百事溫順,無錯可挑,不是更無從發泄?斥我飲食失意,總好過見我面目可厭。」

彼此少年夫妻,隨著年輕漸長,特別是身份發生巨大跨越之後,皇帝氣盛的一面更加顯露出來,反而是皇後變得越發溫婉可親,年輕時的浮躁驕橫已經完全褪去。

「我正氣著幾個外廷蠢物,跟娘子有什么關系?憑他們也配讓我夫妻失和?」

皇帝聽到這話,悶氣反倒消散一些,接過叉梨的竹簽,將梨塊含入口中,一邊咀嚼著一邊又斥罵起來:「祖家小兒太可厭,恃功生驕!中書幾次選任,全都辭回不受,這是看不起我大梁名爵?等我耐心消磨光了,必責其父舊罪,奪其爵祿1

說著他又主動叉起一塊蒸梨,並與皇後分食,本以為爽脆盡失,必然甜的發膩,居然意外的別有風味,特別其中一股茶香,有了糖漬中和掉茶葉的澀氣,與梨味巧妙融合起來,倒是非常的順氣生津,轉又問道:「晉國夫人送來?」

晉國夫人便是晉國公司馬衍夫人衛氏,如今也在苑中司職尚食,但職掌還在其次,主要還是兼顧自家生意。

苑中廣有命婦雲集,眼下國中風尚儉朴,就連神都御坊器物產出都有定例,諸權貴人家也都不敢逾止。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恩寵殊榮的晉國公司馬衍,玉食珍饈生意越做越大。

皇後聞言後點點頭,略有幾分不滿道:「那小子越發猖狂,只道都下人人如他一樣豪奢足用,區區一枚蒸梨,定價居然要五百錢。此前坊里新蒸三千枚,我已經讓人封存送往壽興宮,不許他再新制。阿翁賓客滿堂,隨取隨食。」

壽興宮便是皇帝宣仁小城潛邸擴建而成,如今為太上皇沈充寢宮。

皇帝聽到這話,不免幾分心酸,老爹性情仗義豪邁,家門又是江東豪首,生平無受財貨所累。如今尊為太上皇,過得反而不如往年舒心,畢竟如今國中尚儉,太上皇也不願給人豪奢無度的印象,以至於偶爾餐食添新,居然還要靠自家娘子往母家打秋風的強奪橫索。

「這種事還是盡量少作,世根雖然不敢忤你,但卻已經寄信阿鶴處說兒輩妝奩將要大大虧空。」

司馬衍與沈勁已經定下兒女姻親,寄書給遠在長安留守的沈勁訴苦乃至於以未來妝奩威脅,可見皇後搜刮力度不校

只是皇後這手段在皇帝看來太粗暴,吃相不太好,頓了一頓他便對皇後說道:「我聽說世根秘作《玉谷膳經》,多錄谷精巧作的良法,這是由膳食入經術,讓人欣慰。可惜他太自珍,崇文館校書郎幾訪不得,不能錄充書閣,實在遺憾。奪人財物,終究不美,何如訪求道學?美器珍饈,人之所欲,簡衣縮食不是盛世良態,來年各邊咸定,國勢長旺,少不了大酺群賢的盛舉,總不好粗谷待客……」

皇後聽到這話,已經忍不住笑起來,抬手敲在皇帝肩上,又露往昔嬌嗔姿態:「你可真是個好姊夫,惡親總是我來擔當1

此時洛南積善坊晉國公宅,書齋伏案精修膳經的晉國公司馬衍突然重重打了一個噴嚏,此時他還不知,苑中那對饕餮夫妻已經不滿足於日常敲詐,而是已經瞄准了他眼下還在苦修創新、用以構建美食帝國的這一部精法秘籍!

與皇後閑談細瑣,皇帝心情好了許多,轉又提起剛才煩躁的原因,心態也略有平和:「祖士少悖侫之人,倒是生個好兒子。祖青屢辭台任,直欲北歸,言是故器難舍,我也知道他為的什么,不失一個至情至性之人。但中書典才人士,又怎么能一味的循求人情?他這么固執,倒是讓我為難。」

皇帝此前怒斥祖青,倒也不是動了真怒而厭惡其人。相反的,他對祖青很欣賞,而且祖青身世離奇又有奉璽南投之功,重用其人對於河北人眾是有很大的標榜意味。否則,也不至於在祖青屢辭之下還要頻頻任用。

其實早在大業元年,祖青便上書求要北歸,且詳陳緣由。對於這樣一個不愛名祿而難舍舊人的性情中人,皇帝自然也是欣賞。

但是當時大梁章制新定,河北各處人眾對於新朝仍存狐疑,而祖青的事功事跡又太耀眼。這樣的歸義壯功之流,朝廷不能嘉用,反而放歸於野,落在河北人眾眼中,無疑會更加深他們南行的顧慮。因是關於這些奏書,皇帝俱都留中不發。

當然,這其中還有一個考慮。祖青的事跡雖然很感人,但所涉之人實在太敏感,他的妻子是羯國權臣張豺的女兒,這也是皇帝不願大肆宣揚的原因之一。

河北久經戰亂摧殘,誰身上又沒有幾樁感人肺腑的義氣故事?但從治國層面而言,私人的感情取舍不足干擾到國策方針層面。

河北久亂之地,生民新附未定。皇帝正打算利用羯主石虎暴政之下所制造的制度荒蕪,從新在河北樹立起一道新的章法制度,這其中,河北那些豪宗世族殘余勢力是需要重點清除的目標,這一施政方針將會持續很長的時間。

這是一次非常嚴肅且敏感的清洗,皇帝就是要利用絕對武力的震懾,加重河北這些豪族殘余的惶恐,讓他們看不到一絲能夠求於兩可的余地,才會乖乖順從朝廷的安排,離開鄉土擇地安置。

如果他因為人情的感動而給祖青網開一面,那會發生什么?

到時候,將會有無數類似祖青這樣的事件涌現出來,而且可以保證確鑿可查。因為這些河北豪族的存在本就是一體兩面,他們既有扎根鄉土、竊奪民望的一面,又有蔭庇鄉人、力保桑梓的一面。

可是現在,朝廷需要強調的並不是他們義氣與否,而是需要完全貫徹章制律令在河北的施行。如果在這時候出現祖青這樣一個能夠被網開一面的例子且為人廣知,那么所帶來人情的喧擾與局勢的反復,誰也不能確定是大是校

你祖青因有義婦相助而歸義獲功,聖眷隆厚連張豺的女兒都能搭救出來。可我們也力守鄉土,百千鄉士因此得活,現在我們不求表彰,只求能在鄉野安生。如果朝廷刻薄到連這一點都不能答應,那么跟肆虐河北的暴主石虎又有什么區別?

大勢趨向言則壯闊,但當中的血淚代價具體到某些個體身上,又會讓人有切膚之痛。

當然皇帝也可以密旨訪求祖青家眷,但這密旨離都之後總要具體有人執行,豪族世家之所以難除,還在於那蛛絲密網的關系,在執行的過程中如果某一環節走泄,朝內群臣會不會循此請托?皇帝又要不要答應?一家兩家網開一面,那么政令還要要不要推行下去?

為了杜絕請托,皇帝甚至連河北人望代表的崔盧二人都打發到了江東,貴妃崔翎也陪母親長居龍門道常

他就是要用這種決絕的態度,徹底杜絕河北那些豪族的僥幸心理,且清河崔氏就在第一批南遷名單中。

不遷?是覺得江南水土不美不足安家,還是覺得脖頸硬過刀鋒?

所以,皇帝欣賞兼同情祖青是一方面,但也不會因此徇情,張開一個無從遏制的口子。

皇後靜靜聽著皇帝將原委講述,她終究是一個感性婦人,聽到祖青與張氏女在那樣凶險處境中的生死誓約,很快眼眶已經泛紅。當然,也只是止於同情,不會因此責怪自家夫郎心堅如鐵。

聽完皇帝的講述,皇後默然無語,過片刻,她突然開口說道:「前日坊報入苑,夫君現在要不要看?」

所謂坊報,是監察雜奏的一種。大梁章制即定,監察事宜由御史台主掌,但御史台職責主要還在監察、彈劾、肅正朝風官儀。

原本的司隸台也保留下來,但卻並不再獨設外廷,而是掛在了秘書省殿中監下,成為類似內官的存在,司職采風訪秘,主要搜集坊市並鄉野民風物情,匯成坊報以供皇帝閱讀。

坊報所涉內容很廣泛,確鑿些的如隨市百貨物價涉及民生,鄉社節祭的民俗。但也有許多風聞荒誕記載,類似鄉野傳聞、百官八卦家事。

不求諸事確鑿,只求能夠記錄反映天中風貌的方方面面。皇帝閑來無事的時候,往往也是將之當作消遣讀物來看,也能更加清晰的了解民情面貌。

坊報半月一奏,直呈苑中,皇帝聞言後便點點頭,命令宮人將坊報取來。

坊報內容廣泛且繁瑣,一期便有十幾萬字之多。皇帝接過之後,首先看的便是市情一版,這一版主要記載的便是都內並幾座大邑的主流貨品如糧鹽之類的價格波動,這也最能反映當下的民生狀況。

當看到糧價較之上月又漲將近五成,皇帝還是忍不住心中一嘆,心知目下民生還是脆弱。

早年北伐攻滅羯國,收復河北,那是關乎到社稷一統問題,余者全都不必討論。可是如今統一大局初定,民生已經不可罔顧。

今年的蜀中戰事雖然只是區域性的戰事,但是糧價較之年初已經漲了兩倍有余,當然這也是因為江州作為主要糧倉之一獨供伐蜀大軍而沒有了外輸的緣故,但由此也可見軍事對民生影響之深。

在統一大局初定之後,為了維持整體局面的平穩,許多軍事已經不可沒有節制的肆意發動。當然完全的罷兵止戈也不可能,且不說疆土還未完全的收復,邊疆也並沒有徹底的穩定下來。

三年之儲,一年之戰,這算是一個比較平穩的節奏。如果再頻繁,便會影響到各地元氣的恢復。

翻過這些比較枯燥的報表文書,便到了皇帝比較感興趣的八卦內容,窺探私密是人的興趣所在,這一點皇帝陛下也不能免俗。

在這八卦篇章中,首先就介紹了一樁奇案讓皇帝興趣大增。講的是洛陽縣署抓捕到一名逃丁,細審之下才發現這名逃丁簡直就是一個寶藏男孩,內情挖出實在豐富精彩。

這並不是一名普通的逃丁,其人大業元年落籍洛陽西南通濟坊,並在坊吏主持下娶妻安家,所娶為一名寡婦。但殊不知這寡婦原配丈夫其實未死,而是流落他鄉,並在年中返回洛陽並尋到了寡婦。

一女怎能配二夫?寡婦因為家中失丁,又有幼子需養,無奈之下才奏報坊吏願求官配,不想丈夫歸來,登時便是情難取舍。其後夫不忍寡婦傷情,因是主動離開家門,而其原夫入其家門,與妻兒團聚。

若從鄉情民俗來看,這不失為一個亂世流離又有了一個圓滿結果。但在大梁律令看來,後夫既然已經落籍成家,私自遁走是為逃丁,前夫歸洛不向官府報備而是占據別人家室,是為冒籍,寡婦知情不報,是為匿隱,可謂是三人俱罪!

這三條罪狀,有輕有重,罪責最重的是後夫逃丁罪,案情嚴重甚至是大刑斬首,輕一些也要徒刑最短兩年。前夫冒籍罪,同樣視案情而定徒刑。

寡婦隱匿罪要輕一些,罰金可免刑,但若不能繳付罰金,則就需要承擔徒、役之刑。而且婦人在尋求官配的時候,又錯報了信息,可謂欺詐,幾罪共懲,罪責同樣不輕。

大梁刑律,對於籍戶管控非常嚴格,這就是為了杜絕土豪、權門吞民蔭蔽。超過十戶以上,甚至需要諸有司聯合審訊,杜絕徇私。

皇帝被這一樁案子勾起了興趣,轉又讀了好幾遍。

這一件事,本質上而言,是天下在大亂新定之後衍生出來的一樁倫情悲事。涉案三人從實際上講都沒有錯,但他們三人的行為又的確違反了梁律的規定。

那么是大梁律令嚴苛,法不容情,苦虐生民嗎?

須知永嘉以來,戰亂連年,大梁建國之後,正需要在最短的時間內,盡快讓一切歸於正軌,律令的修訂正是為了保證社會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