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我依然不放心那個怪醫生跟殿下待在一塊兒。」火堆旁,懷亞神色古怪地盯著遠處的另一個火堆,那里僅僅圍坐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這是他們來到倫巴軍營的第三天晚上,拉蒙聲稱要單獨為泰爾斯復查傷勢,而奇怪的是王子殿下也答應了他。
「他是王子,想怎樣都行。」普提萊抽著自己的煙斗,呼出一團煙霧,讓旁邊的懷亞臉色一沉:「另外,放寬些心吧,拉蒙對殿下的忌憚不是裝出來的。」
「而且,周圍這么多埃克斯特軍士值守,殿下的安全無虞,」普提萊瞥了一眼四周圍或站崗或巡邏的、神色不善的埃克斯特士兵們,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埃達,緩聲道:「再者,若拉蒙真的是刺客,在之前的戰場上他有太多機會了……別忘了,是他為殿下施救的。」
懷亞想起戰場上的事情,心里微微一動。
「說起這個……殿下到底怎么了?」年輕的侍從官擔憂地道:「當時他明明連呼吸都……」
普提萊看著一臉疑竇的懷亞,微微眯眼。
「你對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瘦削的副使饒有興趣地道。
「不止這一件事,」懷亞皺起眉頭,一邊凝重地回想,一邊道出心中的疑惑:「殿下的體質很好……事實上,好得乎我的預想,無論多嚴重的傷損,痊愈的時間都是以天來計算的……」
但這才更可疑不是嗎?
「還有,殿下他所說的跟黑先知所學的那種異能……我不能不在意。」懷亞低下頭,目光掠過自己手邊的單刃劍:「畢竟,那可是秘科,殿下雖然……但他畢竟只是個孩子,跟秘科走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秘科。
哼。
普提萊抬起頭,神色復雜地對著空中的月亮吐出一口煙霧。
「你覺得秘科是個可怕的地方?」副使沒有看懷亞。
懷亞抿起嘴,點點頭。
「我聽過關於那兒的不少故事,有些很荒謬,有些很詭異,有些則不可理喻,」年輕的侍從官抽出劍鋒,聲音里充滿了猶豫:「但不得不承認,王國秘科的神秘,還有黑先知的名聲都讓人害怕。」
「我以為,以你的年紀應該沒有聽過太多黑先知的事跡才對,」普提萊嘿嘿一笑:「要知道,莫拉特可是掌控秘科過三十年了,我甚至懷疑,當年幼的艾迪二世加冕的時候,莫拉特就已經在秘科里做事了。」
懷亞擦拭著自己的劍,聳了聳肩:
「在終結之塔訓練的時候,我聽過這么一個玩笑:世界上的四大情報機關里分別生了一件事,紅女巫打碎了一個茶杯,白主祭燒壞了一盞油燈,青校尉穿舊了一件袍服,黑先知睡破了一個枕套……猜猜看,哪件事的後果最嚴重?」
「也許還少了一件事,」普提萊抽了一口煙草,嘴角彎起弧度:「灰劍衛磨損了一把劍鞘。」
懷亞和普提萊一起輕笑起來。
「邵大師沒有外界傳言的那么不近人情和可怕,只是作為終結之塔的塔主,他更加沉穩持重罷了,」懷亞露出懷念的神情,點頭道:「而且,他除了頭胡子,沒有地方是灰色的。」
「懷亞,作為一個侍從官,」玩笑過後,普提萊緩緩正色道:「關心所侍奉的王子是好事,然而……」
他目光逼人地看著懷亞·卡索:「想聽個忠告嗎?」
懷亞挑挑眉毛,露出洗耳恭聽的表情。
「每個璨星王子都像一個單獨的秘科,他們都有不少的秘密庫藏,」普提萊眼神深邃地道:「僅僅關心那些你應該知道的,就足夠了。」
懷亞皺起眉頭。
「別把生活變得太艱難,」普提萊嘆了一口氣:「要知道光是王子們自己的生活,就已經夠艱難了。」
尤其是……他們還姓璨星。
普提萊默默地道。
心里浮現曾經的那個身影。
懷亞看著劈啪作響的火堆,神情復雜。
「普提萊大人,我還記得您那天在樺樹林里說的話,」懷亞把武器翻面,默默地道:「您也曾經是侍從官?」
普提萊的煙斗不再冒煙。
副使先生吐出煙嘴,望向懷亞。
後者抬起眼,神色平淡地問他:「那么您……侍奉當年的哪位王子?」
普提萊聚焦在火堆中的眼神停頓了一剎那。
「就跟……你的父親一樣。」幾秒之後,他緩緩道。
「不過我的資歷比較老,離開王子的身邊也比較早罷了。」
懷亞直直注視著他,手上擦拭武器的動作不知不覺停了。
「是么,侍從官,」年輕的侍從官神情復雜而目光深邃:「那你有家庭嗎?」
普提萊轉過頭,深深看了懷亞一眼。
真好笑。
他默默道:星辰有名的「狡狐」,《要塞和約》的主導者與簽字人,卻連自己的家庭都處理不好。
但他隨即眼神一黯。
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聽著,懷亞,」副使摩挲著自己手中慢慢冷卻的煙斗,語氣比平時要沉重:
「基爾伯特是個稱職而出色的侍從官,井井有條,一絲不苟,自始至終忠於自己的理想與目標——他有自己的原則。」
懷亞輕輕捏緊自己的劍鋒。
「即使有時候,那些原則如此冷酷?」年輕的侍從官淡淡地道。
「冷酷?」普提萊輕哼一聲:
「有時候,你必須做出選擇——無論那有多么困難。」
懷亞未及回應,一道不和諧的聲音就憑空插入了他們的對話。
「晚上好,星辰的兩位貴客,」黑沙大公屬下的坎比達子爵,他最信任的謀臣,一身北地特有的厚實戎裝遠遠地走來:
「希望我沒有打擾你們!」
坎比達笑著在眼神玩味的普提萊和臉色不佳的懷亞對面坐下。
「你確實打擾我們了。」懷亞眼神不善地看著坎比達,輕輕彈過手上的劍鋒,出清涼的脆響。
「很好,那說明我引起你們的注意了。」坎比達毫不在意地脫下手套,烤著火:「為何不待在帳篷里?天氣很冷,這里又是北地。」
「我們喜歡露天的曠野,」普提萊倒掉煙斗里的灰燼,冷漠地答道,瘦削的臉龐在火光中一閃一沒:「景色秀麗,視野開闊。」
「不必擔心,」坎比達輕輕一笑,看穿了他們的想法:「你們正在埃克斯特,而埃克斯特人沒有聽帳篷角的習慣。」
他轉過頭,看著遠處的星辰王子和他的醫生:「王子在這里很安全。」
坎比達眯起眼睛:「真是位特別的王子,不是么?」
否則大公也不會給出那樣的評價了。
懷亞不屑地哼了一聲。
普提萊眉頭一皺。
他們開始注意王子了。
大概是那孩子前幾天在倫巴的帳篷里,說了什么奇怪的話。
這可不是好跡象。
副使拉出煙袋,抓出下一把煙草,淡淡道:「看來我們是要明天出了。」
懷亞眉頭一挑。
坎比達則臉色一滯,他警惕地看向普提萊:「你知道了?」
「你臉上寫著呢,還有那些連夜來來回回的軍士們……而且,」普提萊毫不在意地從火堆里撿起一支燃燒的樹枝,重新點燃煙斗:「這不就是你來的目的嗎?」
「傳達你主君的意願?」
沉默。
坎比達認認真真地盯著普提萊,似乎要把他好好重新觀察一遍。
「是的,」黑沙領的子爵閣下平靜地道:「我們明天出,由我率領兩千人的部隊,包括五百騎兵和火炙騎士圖勒哈勛爵在內,護送泰爾斯殿下徑直前往龍霄城,途中不會再在任何領主貴族的城堡或城鎮休憩,頂多是野外宿營。」
「兩千人,還有繞開城堡?為了保證不再被人尋機暗算?」普提萊輕輕笑道:「我還真為您的主君擔憂……看來倫巴也是走投無路,對算計他的幕後黑手完全沒有頭緒呢。」
坎比達的臉色微變。
「我還以為,守信重諾,忠誠不二,是北地光榮驕傲的傳統,」吞雲吐霧間,普提萊輕聲問道:「但看看現在的這個軍營,到處都是陰謀與詭計的味道,你們能完全相信的還有誰?」
坎比達的表情漸漸僵硬。
「你知道這叫什么嗎?」普提萊輕哼一聲:「不正的梁木,也必有歪斜的影子……無論努恩王還是你的主君。」
坎比達從地上抓起一把雪,輕輕捏散,看著它們從指間落下。
「別對北地的內務評頭論足,帝國人,」子爵冷聲道:「至少在黑沙領的土地上,意外不會再生。」
懷亞把劍收回鞘內——他感覺到氣氛不太對勁。
「意外?那位魔能槍的訓練官也許有不同的見解,」普提萊放下煙斗,哈哈一笑:「給你個建議吧,沒有頭緒的子爵閣下。」
坎比達眼神一動:「你知道些什么?」
「別再查那個哈代軍官跟大公、領主們的聯系了,你們注定徒勞無功,」普提萊皺著眉試了試煙斗的溫度,確定它燃燒得並不好:「不如找找他的生意下線,從黑市流出的報廢魔能槍查起……」
坎比達露出疑惑:「黑市?」
「啊,輕視魔能槍的北地人,」普提萊嗤笑一聲:「比起從皇國直接購買,魔能槍的訓練才是最昂貴的,核芯的完好度、零部件的嶄新度,與士兵操作魔能槍的熟練度恰成反比。」
坎比達露出深思的神情。
一旁的懷亞則一頭霧水。
「黑沙大公的魔能槍部隊很熟練,齊射時的准頭也很好,」普提萊看了坎比達一眼,彈了彈煙斗的金屬桿,「按照我的經驗,除非倫巴大公肯裁掉他一半的騎士和重騎兵,每月撥出大量金幣來支持魔能槍訓練,否則三年的時間絕對練不出這樣的部隊。」
坎比達若有所思:「他必須要找到足夠的經濟來源,以大量訓練來維持這樣一支部隊,才能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幸好只有三年,也只有一個訓練官,」普提萊添了點煙草,嘲諷道:「再過三年,那些部隊大概就連『轉身,向大公所在處擊』這樣的命令也能一絲不苟地執行了吧?」
坎比達沒有理會普提萊的諷刺,他繼續一字一頓地道:「所以他必須找到黑市的門路,比如用已經報廢掉、按照協議本該銷毀處理的魔能槍,來換取金錢、耗損的部件、永世油,甚至賄賂前往皇國購入魔能核芯的采買官。」
普提萊聳聳肩,再次點燃煙斗:「我擔保,他的黑市接頭人對他的了解,可比那群大頭兵們多得多。」
坎比達呼出一口氣,隨即追問道:「為什么不能是他背後的幕後黑手兼金主,直接給予他資金支持呢?」
「要是這樣,你們早就查到他跟其他勢力往來的線索了,還用得著拖到現在?」普提萊不屑地道。
坎比達臉色一紅——他這幾天已經被這件事情搞得焦頭爛額,以至於連基本的判斷力都受到了影響。
懷亞皺著眉……他不太理解兩人的對話。
沉默。
「普提萊勛爵,『暗室』提供過你的情報,」想通了什么的坎比達子爵緩緩開口:「我開始相信他們的話了。」
「噢?真是榮幸啊,」普提萊滿臉陶醉地,深深吸了一口煙草:「暗室是怎么說我的?」
「他們只有你離開宮廷之前的情報,但已經夠有意思了,」坎比達的眼里露出濃厚的興趣:
「普提萊·尼曼,宮牆內的織網之人,不動聲色的謀劃者。」
懷亞露出驚疑的目光,看向普提萊。
這個家伙……
「哈,」普提萊轉頭一笑:「紅女巫的手下們真是看得起我!」
「不,我反倒覺得,」坎比達一臉深思的神色:「他們的情報該更新了。」
「宮牆里的人也許擅長察言觀色,出謀劃策,」坎比達子爵彎起嘴角,重新戴上手套:「但有些智慧,必須在經驗和見識中沉淀。」
普提萊從鼻腔里出兩個顫音,順便噴出一道煙霧。
「順便一句,普提萊·尼曼勛爵,星辰的前子爵閣下,」坎比達站起身來,笑容可掬:「戰場上那個反向沖擊的決定,既勇敢又果斷。」
很好。
普提萊深深看了一眼遠處的泰爾斯和拉蒙。
比起你來,現在他們更喜歡我了。
————
「我們已經到了埃克斯特的國境內……這不是我們的交易!」拉蒙神色憤然地盯著眼前的泰爾斯。
「埃克斯特人不肯放任何一個跟星辰使團有關的人離開,」泰爾斯抓著一根樹枝,挑動著火堆,向周圍的埃克斯特士兵努了努嘴,嘆息道:「我不過一個無權無勢的星辰王子,能有什么辦法?」
「你不能這樣,」拉蒙咬著牙:「我救了你的命——趕緊找個方法把我放出去!」
「你沒有救我的命!」泰爾斯皺起眉頭:「記住,我不過是脫力了,而你只是在戰場上……」
「我們都知道那是謊言!」拉蒙被氣笑了:「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那天你體內的大部分器官都已經衰竭,你的體質再強健也沒用……哪怕最健壯的駿馬也拖不動無輪的馬車,是我竭盡全力激起你的生命潛能……」
「啪!」
泰爾斯用力折斷了手里的樹枝。
「我的身體強健,這是好事。反倒是你,最好小聲點,給病人檢查身體可不需要嗓門,」泰爾斯冷冷地道:「如果你不想那點可憐的小秘密被別人知道的話……拉蒙『醫生』。」
他特別在「醫生」上咬了重音。
「說起這個,」拉蒙看了看四周,臉色不定地道:「好吧,至少給我找一只信鴉……」
泰爾斯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放心,醫生,」泰爾斯在雪地上劃著這幾天從腦海里冒出的不少記憶,比如那些如圖畫一樣的塊狀文字,「黑幫的人可不敢招惹訓練有素的軍隊,不必擔心血瓶幫。」
「說到底,黑幫也就只是黑幫而已。」
「哈,王子殿下,你真的這么以為?」拉蒙轉頭嘲諷地一笑。
泰爾斯面無表情,但心中一沉。
事實上,拉蒙說得不無道理。
那兩個幫派,也許沒那么簡單。
尤其血瓶幫還是艾希達和吉薩兩人——兩個瘋子的勢力……災禍的勢力。
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