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泰爾斯第一次見到努恩王頭頂暗金色的王冠,穿戴著兼具嚴肅與大氣的金紅色衣飾,以雄健的國王之資,在臣下的簇擁中走下台階,走向議事廳的中央長桌,坐上獨屬於共舉國王的主位。
在他的眼里,這位將近七十歲的老人,已經沒有了第一次見面時的灰暗與晦澀,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威嚴氣魄,如同獅群里沉默而可怕的頭獅。
只見軀干挺拔,腰身正直的努恩·沃爾頓七世,扶著座臂,雙目炯炯有神地射向廳中。四位大公在國王毫不掩飾的審視與睥睨中,紛紛不自然地轉過頭或者移開視線。
從事官邁爾克站在國王的身後,神情嚴肅;數十名精悍的白刃衛隊戰士們扼守著議事廳的每一個角落,警惕地按著白色的刀柄;更多泰爾斯從來沒見過的生面孔,穿著應該屬於貴族的衣飾,神情各異地立在國王的兩旁,毫不掩飾地交換著眼神。
這也是泰爾斯第一次完整地見到努恩王身邊的近臣,屬於龍霄城的宮廷。
跟井然有序、自有規則的星辰宮廷相較,埃克斯特的君臣們無論在站位、姿勢、動作、表情上,都充斥著一股自骨頭里散的凶悍與粗獷、厚重與野性,顯得隨意而粗魯,令第一次見到這副場景的人心中不安——那感覺就像是站在一群隨時准備開口噬人的危險食肉動物里。
泰爾斯不由得看了身邊的普提萊一眼,後者對著他微微點頭。
「等?」
議事廳中,長的羅尼大公用他悶雷似的嗓音問出心中的疑惑:「你這是什么意思,陛下?」
沒有人回答他。
「嘿!陛下,」特盧迪達大公看了一眼努恩王身邊站著的幾位或頭花白,或目露精光的近臣,臉色蒼白地道:「我不知道您想做什么,但是,從席政事官索布閣下,到處理外交事務的西萊爾伯爵,再到……您是把半個御前會議都搬到我們面前來了?」
「難道要跟我們討論,」他半是諷刺半是指責地詰問著:「剛剛宴會上的酒為何這么酸?」
他身邊的奧勒修大公也不客氣地看著國王。
泰爾斯不無擔心地看著這副場面:事情要怎么收場?
「看來陛下長久以來的寬容,把你們都縱壞了。」
「聽好了,隸屬於埃克斯特的大公閣下們,」努恩王身邊一位年過半百的臣下毫不客氣地回敬再造塔大公:「你們誓言效忠的國王,北地人誓死追隨的共主,正在命令你們……」
「等!」
半百的老臣臉色冰冷,毫不給面子地訓斥道:
特盧迪達大公和奧勒修大公頓時臉色一寒,萊科大公則若有所思。
唯有羅尼大公,臉色不變地坐在長桌的左側——如同他第一次見到泰爾斯一樣。
「至少該告知我們這個蹩腳的陷阱是為了什么,陛下?」幾秒後,戒守城的萊科大公長長嘆了一口氣,緩緩坐下。
「跟星辰的小鬼串通,來戲耍手下的大公們,」奧勒修大公也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隨即冷冷出聲:「我感覺,自己的尊嚴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正在此時,大廳里傳來一陣一陣的敲擊聲。
「咚……咚……咚……」
四位大公齊齊轉頭,看向長桌盡頭的主位。
那里,表情嚴肅的努恩七世,正一下一下,緩緩地用右手叩擊著桌面。
「咚……咚……咚……」
泰爾斯眯起眼,他注意到,努恩王的右手小指上戴著一枚形狀特異的戒指,銀白色的金屬指環中央鑲嵌著一塊黑色的寶石。
國王就在用那塊寶石,看似漫不經心地敲擊著桌面。
「尊嚴可沒有給予你們質疑國王的權力,雷比恩,」努恩王緩緩地開口,視線釘死在桌面,似乎對那塊被他敲擊著的部分特別感興趣:「你們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小子們,就像十幾年前那樣,」
「服從我。」
努恩王緩緩抬頭,從眼里射出不容置喙的嚴厲光芒,看向大公們:
「就像很久以前,你們的父親服從我的父親,後來又服從我一樣……」
「至少那時,我們相安無事。」
「明白了嗎?」
大公們齊齊呼吸一滯。
「按照那個孩子所說,」幾秒後,萊科大公嘆了一口氣,第一個開口:「你用謊言來測試我們的忠心?而我們又遠離自己的護衛和隨從,這真的很讓我擔心自己的安全……」
「如果我真的不計後果地想要你們的命,老禿頭,」努恩王突然提高了音量,讓萊科話語一滯:「你以為光憑你身邊那些個雜碎兵,憑你身後那個極境的斧手,就能活著走出英靈宮,甚至龍霄城,?」
「這里不是你的戒守城。」
幾位大公同時皺起眉頭。
「至少告訴我們,在等什么?」羅尼撥開自己的長,冷哼一聲。
「大公閣下們,國王陛下已經展現了極大的善意,還請稍安勿躁,但如果你們對彼此的身份和本分有所認識……」努恩王左手邊,另一位表情玩味的臣屬,帶著笑意與深意回道:「找到自己的位置,好好坐穩。」
沒有人再說話了。
大廳里一時陷入沉默,還有不知目的為何的等待。
足足幾分鍾。
等到最後,有些坐不住的泰爾斯訕訕地轉了轉眼珠,環視了一眼周圍。
他吸引了那位絡腮胡子大公的注意。
「此事過了之後,小子,」奧勒修把目光投向泰爾斯,一臉凶悍的表情,一時間,其他人的目光也相繼投來:「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作為挑戰我們尊嚴的代價。」
羅尼、萊科、特盧迪達三人也都向他投來不同的眼神,有警惕,有深思,也有懷疑。
泰爾斯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該死。
我還以為這會很簡單……找出幕後黑手,努恩王大手一揮,萬箭齊,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拍拍屁股,了事走人。
但是就目前,至少從奧勒修的表現看來——副作用和後遺症都大得很啊。
「省點力氣吧,大公閣下,」泰爾斯聽見自己無精打采地道:「別總把做不到的事情掛在嘴邊……」
他已經不想再辯解什么了。
奧勒修咬緊了牙關,但就在他要開口的時候,議事廳里又加入了新人。
隨著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一位褐的青年,穿著綉上血色馬蹄鐵的厚重長袍,走進滿是人群的議事廳。
烽照城大公,年輕的康克利·佩菲特在他一眾隨從的陪同下,站在了眾人面前。
泰爾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重重嘆出。
終於……
「很好!」
看見佩菲特的到來,特盧迪達大公眼前一亮,他環顧著大廳里的眾人,粲然一笑。
唯有羅尼大公緊緊皺眉,萊科大公則露出驚訝的表情。
「現在我們人齊了,五位被陛下您邀請來的大公,在白刃衛隊的注視下齊聚一堂,」再造塔的大公挑挑眉毛:「那么問題來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呢?是要用聚眾密謀的可笑罪名,把我們一鍋端,還是……」
特盧迪達的聲音戛然而止。
余下的話,被他自己掐斷在了喉嚨里。
像是扣動機括時,瞬間斷弦的弩箭。
再造塔大公呆呆地看著走來的佩菲特一行人。
他們臉色不佳,身形狼狽,雙手空空,佩菲特大公本人身側的一個戰士,甚至在攙扶之下,臉色蒼白地捂著肩膀,手指間滲出血水。
在他們身周,是整整一圈戰刀出鞘的白刃衛隊,刃閃寒光,冷冷地逼視著他們。
「隕星者」尼寇萊,帶著一身的寒意,最後一個走進來,向著國王行禮。
特盧迪達反應過來了。
佩菲特和他的人,他們是在繳械後,被白刃衛隊押送進來的。
佩菲特大公本人則面無表情地站著,他的身上還帶著寒氣,雪水從他褐色的頭上滴下。
「夠了嗎?」年輕的大公目帶慍怒,抬起頭環顧大廳里的諸人:「一位高貴的大公,不應該在國王的宮殿和城堡里,遭受罪犯一樣的對待!」
「用武力脅迫我前來議事大廳,你們究竟想做什么?」
「這是在挑戰我們古已有之的北地傳統,罔顧耐卡茹的共治誓約!」
努恩王眯起了眼睛。
四位大公則表情各異。
泰爾斯在無人得見的角度里挑了挑眉:
今晚,終於要結束了。
「這就是你要我們等待的,陛下?用盡各種手段,把我們五人都聚集於此,」萊科大公看著形容狼狽的佩菲特大公,用無奈的語氣淡淡道:「現在可以告訴我們,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了么?」
「難道說,真像那個小鬼所說,」奧勒修怒氣沖沖地道:「我們還要等倫巴一起來?」
特盧迪達低沉地笑了起來。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埃克斯特的老國王頓了三秒,才緩緩開口。
「很好,」努恩王交握起雙手,表情嚴肅,目光犀利。
但他下一句話,卻讓幾乎所有人都露出驚訝的神情。
「小泰爾斯,我聰明的客人。」
努恩王緩緩地轉向一邊,看著站在側方的星辰王子。
正准備看好戲的泰爾斯,結結實實地一愣。
什么?
小泰爾斯?
我跟你很熟嗎?
「來,告訴我忠誠的大公們,他們為何在這里。」
努恩王的話音落下,目中精光一閃。
「告訴他們……所謂的真相。」
所有人的目光,帶著猶疑、驚訝、陰沉等等不同的情緒,在那一瞬間齊齊轉向星辰的第二王子
泰爾斯在原地愣了一下。
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