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蘇里爾之死(2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6658 字 2021-06-17

泰爾斯無視著阿萊克斯不滿的眼神,他看著這對君臣在懷念過去的王長子蘇里爾·沃爾頓,開始暗暗忖度:我是不是該走了?

「是啊,他是個喜歡大笑的家伙——這點很像我。」

「可惜,他偏偏娶了個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的妻子,」努恩王嘆了一口氣:「我還記得,每一次他們夫婦在我面前用餐的時候,根本看都不看彼此一眼。」

「阿黛爾夫人來自康瑪斯西南部的藤蔓城,那兒氣候溫暖潮濕,她還是一城侯爵的女兒,並不怎么習慣北地的艱苦生活,」邁爾克勛爵看了阿萊克斯一眼,嘆了口氣,「阿萊克斯小姐,顯然繼承了她母親的不少特征。」

阿萊克斯第三次嘟起嘴。

努恩王輕嗤一聲。

「泰爾斯,」就在泰爾斯准備告辭離開的時候,努恩王突然抬頭,冷冷地望向他:「我跟你說過,我的長子並非死於意外——他死於刺殺。」

邁爾克臉色微動。

蘇里爾?

他看了看泰爾斯,又看了看努恩王,似乎欲言又止。

而老國王的下一句話,讓邁爾克真正勃然色變。

「告訴他,邁爾克,」努恩王淡淡道:「我的兒子,蘇里爾是怎么死的。」

泰爾斯屏住呼吸,看了看邁爾克,心中冒出新的疑惑。

不太對。

國王的長子?為什么提這么多年前的事情?

而且,努恩王的轉圜不太自然——他是特意提起這個話題的嗎?

阿萊克斯似乎知道這個話題的嚴重之處,她也安靜下來,臉色有著微微的恐懼。

「陛下,」邁爾克勛爵臉色難看地反對道:「以泰爾斯殿下的身份……」

但努恩王打斷了他的話。

「告訴他!他需要知道,」老國王抓起地上的酒杯,臉色冰冷地道:「從過程,到結果。」

邁爾克怔怔地看著努恩王——後者的表情已經變得十分嚴肅而可怕。

感受到氣氛不對的阿萊克斯,低著頭往後退了一步,跟小滑頭碰了一下。

「怎么了?」泰爾斯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語氣:「陛下你剛剛說過了,來自星辰的刺客,對么?」

邁爾克一愣,似乎沒想到泰爾斯已經知道了。

努恩王威嚴地瞥了邁爾克一眼。

泰爾斯轉著眼珠,觀察著局勢,心里有些後悔沒有早點開溜。

似乎,氣氛不太好啊。

從事官嘆了一口氣,最終開口道:

「那是十二年前的秋冬之交。」

泰爾斯心中一動:十二年前?

那豈不是……

「蘇里爾王子帶著阿黛爾夫人與不到一歲的阿萊克斯小姐,外出龍霄城去狩獵。」

「因為我本來就負責蘇里爾王子的安全,所以尼寇萊指派我,帶著一隊白刃衛隊去保衛他們,」邁爾克低垂著眼瞼,嗓音低沉而痛苦,似乎那段回憶十分不堪:「但意外還是生了。」

泰爾斯一言不,靜靜地聽著。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哈羅德·倫巴——上任黑沙大公的長子,當時正在龍霄城作客,居然也前往了同一個地方,去狩獵,」邁爾克說到這里,緩了一口氣,但話語卻開始微微顫抖:

「那個刺客……就混在哈羅德的隨從隊伍里。」

泰爾斯眯起眼睛。

「刺客潛入阿黛爾夫人的馬車底下,等著與哈羅德攀談完的蘇里爾王子歸來,然後……」

邁爾克捏緊了拳頭,咬著牙呼出一口氣。

努恩王沉默著,面無表情地坐在台階上,目光里盡是麻木。

「我射出了信號弩箭求援,」泰爾斯看得出來,邁爾克所經歷過的那一天必然相當痛苦而艱難,後者閉著眼睛,臉龐抽搐:「尼寇萊在路上截住了那個刺客……但最後他還是跑了。」

「蘇里爾王子受創極重,失血過多,當場……阿黛爾夫人為了保護阿萊克斯小姐,也……」

說到這里,邁爾克痛苦不堪地閉上眼睛:「我沒能保護好他們……」

阿萊克斯低著頭,只是呆呆地看著地面,她身後的小滑頭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幾秒後,邁爾克勛爵終於緩過來,他咽了咽喉嚨,哀戚地道:「雖然沒有什么證據,但是暗室在調查之後十分肯定……」

「那刺客來自星辰——甚至直接受命於宮廷。」

泰爾斯皺起眉頭。

不是吧。

十二年前的刺殺?

可那時候的星辰,不是正在經歷血色之年嗎?

他的思緒被打斷了。

努恩王輕輕抬起頭,語氣沉重而悲涼:

「泰爾斯,十二年前……」

「我們出兵南下星辰,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

星辰王國,永星城,一處不知名的地下。

「鏗啷!」

一道鐵閘被粗暴拉開的金屬銳響,清晰地回盪在這個黑暗的地方。

兩支浸染著永世油的火把被點燃,兩個身著衛兵服飾的男人出現在一排漆黑的走廊里。

火光照亮了左右——粗鐵柵欄鑄就的一個個牢房。

隨著響聲和火光,牢房里騷動起來。

「該死!你們就沒有一點時間觀念嗎!」一間牢房中,一位形容整齊卻衣著寒酸,疑似貴族的男人,像是剛剛被吵醒,只見他躺在自己的床鋪上,睡眼朦朧地怒:「現在絕對是凌晨或深夜!這要是放在以前,在外交司里……」

兩名舉著火把的看守沒有理會他,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他們恭敬地退開兩邊,讓出中間一個健壯的身影。

「陛下,艾迪陛下!您終於來了!」這是一位披頭散,表情既迷惘又狂熱的邋遢老人,他在燈光的刺激下撲上前來,死命搖晃著鐵制的柵欄,瘋狂大吼:「請您務必考慮我的話!哪怕您不為自己考慮,可米迪爾殿下呢?你願意交給他一個千瘡百孔的星辰嗎?」

在健壯的身影示意下,兩名看守對視一眼,走在前方,開始帶路。

兩邊的囚徒們紛紛醒來,表現各不相同,但大部分人都在失常或瘋狂地叫喊。

「你們全都要死,哈哈哈,」這是一位趴在地上的老囚徒,他瘋狂地大吼:「哪怕是王室,你們也全都要死的……你們怎么敢,怎么敢……哈哈……」

三個身影不管不顧,繼續前行。

「看看我們迎來了誰,」一位頗有氣勢的壯年囚徒,扒在柵欄上,眯著眼看向火光,他似乎還非常清醒:「這不是第五王子,王室的恥辱么……你怎么沒在女人的肚子上,為你們那點可憐的血脈努力耕耘,而跑來這里吹冷風?」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一位囚徒抱著腦袋,哭喪著大喊:「我根本沒碰過班克羅夫特王子的酒杯!沒有!都是詹金斯,是他下的毒!」

「諾福克,對,諾福克,」這是一位背對著走廊的囚犯,只見他對著牆壁刻著什么,不斷地喃喃自語:「我知道,他在計劃著什么,背著約翰公爵和卡拉比揚伯爵……也許跟叛軍有關,我早就懷疑他了,但那個討厭的女人,索尼婭·薩瑟雷……」

三人繼續往前走。

「嘿!小子!」一位臉帶傷疤的囚徒,看清來人後直撲上柵欄來,大吼道:「西部前線現在怎樣了?你攻陷漠神祭壇之後,我們重新奪回刃牙沙丘了嗎?獸人呢,龍骸王座下屬的八大部落呢?告訴我!快告訴我!」

對兩側的這些聲音,健壯的身影充耳不聞,直直向前。

神色沉靜的兩名看守把他帶進下一個區域,這里沒有通透的柵欄牢房,取而代之的,是以厚重的鐵門封鎖起來的一個個密閉牢房,每道鐵門上僅有一個橫拉的閘口,作為密閉牢房與外界的唯一聯系。

兩名看守帶著來人走到最里層的一個房間,其中一人大力地敲了敲鐵門。

「砰!砰!砰!」

另一名看守看了看健壯的來客,後者微微頷。

於是看守一把抓住鐵門上控制閘口的鐵栓,拉開一道僅能容納半張臉大小的口子。

牢房里一片漆黑。

以及嚇人的沉默。

持續了好久。

直到一個粗豪的聲音,緩緩從暗無天日的牢房里幽幽傳來:

「真是驚喜啊。」

「是什么把偉大的鐵腕之王,帶到一個叛國公爵的面前?」

兩名看守微微鞠躬,把火把插上後方牆面的凹槽後,恭敬地離開。

在火光的照耀下,一個胡子邋遢的憔悴臉孔,出現在鐵門上的閘口。

這間牢房的囚徒,現任北境公爵,「鐵鷹」瓦爾·亞倫德,目光犀利地注視著門外的人。

門外,星辰王國的至高國王,凱瑟爾五世,在牢房外早就准備好的椅子上輕輕坐下。

「我想來找你聊聊當年的事情,」凱瑟爾面無表情,輕輕開口:「血色之年里,北境的淪陷。」

瓦爾的臉色一變,消失在鐵門後。

隨後,牢房里傳來他壓抑的笑聲。

火光搖曳中,凱瑟爾沉默著,沒有講話。

「沒什么好聊的,」北境公爵笑夠了,他冷冷地道:「戰事最激烈的時候,我甚至都不在北境——我的父親,兄弟,妻子,姐姐,是他們在面對那場戰爭。」

「你想聊的話,就到獄河里去跟他們聊吧。」

凱瑟爾靜靜地看著閘口後深不見底的漆黑,輕輕吐出一口氣。

「我想告訴你的,是戰事的真正起因,」凱瑟爾五世的聲音一如過往般雄渾,卻多了幾分哀戚和消沉,「埃克斯特的入侵。」

鐵門後沉寂了一瞬。

「什么意思?」瓦爾的聲音緩緩傳來。

「當年的叛亂很糟,整個刀鋒領和半個南岸領……加上西荒領的荒骨部落跟獸人,三分之一的星辰國土,都在戰火中燃燒,」凱瑟爾平靜地道,似乎在敘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而在平叛軍倒戈之後……我們甚至連一只現成的軍隊都拿不出手。」

「所以你的叔叔被派去招募新軍,」瓦爾在鐵門後冷哼一聲:「星輝軍團。」

凱瑟爾點點頭,盡管他知道瓦爾看不見:

「埃克斯特看見了機會,努恩七世頻繁地聯絡諸位大公——北方巨龍的入侵幾乎已成定局,他們定下了征召軍隊的日程,來年開春就會南下星辰。」

幾秒鍾里,兩人都沒有說話。

但北境公爵很快察覺到了不對。

「等等,你說來年開春?」瓦爾的語氣變了:

「不可能,埃克斯特明明在那一年的冬天就入侵了!」

這一次的沉默持續得尤其久。

凱瑟爾深深地嘆出一口氣。

「對,那是他們本來的計劃,」國王從喉嚨底下出最沉悶而模糊的嗓音:「因為一個意外,他們提早了入侵日程。」

瓦爾的臉孔重新出現在閘口後。

他滿臉冰寒,死死地盯著牢房外的凱瑟爾。

他意識到了這里的蹊蹺。

「什么意外?」北境公爵急急地問道:「埃克斯特為什么提早了日程?」

凱瑟爾王望著地面,一動不動。

「回答我。」瓦爾咬著牙齒:

「回答我,凱!」

凱瑟爾深深吸入一口氣,抬眼回望他曾經的密友。

「接到北地情報的時候,整個宮廷都在恐懼:叛軍,荒骨部落,埃克斯特——星辰無力三面作戰,」凱瑟爾緩慢地開口:

「於是,我們的宮廷提出了一個計劃。」

「拖延埃克斯特的入侵日程。」

一陣前所未有的冰冷,襲上瓦爾的心頭。

「拖延?」公爵無意識地問道。

凱瑟爾面無表情地點頭道:「挑起龍霄城和黑沙領的矛盾,讓他們自顧不暇,無心入侵。」

「砰!」

瓦爾猛地一撲,抓住閘口上的兩道欄桿,咬牙死死盯著凱瑟爾:「怎么做?」

「星辰派出了刺客,動全部人手,把目標定在龍霄城和黑沙領的兩位繼承人,蘇里爾·沃爾頓,還有哈羅德·倫巴身上,」凱瑟爾的嗓音變得越來越嘶啞,仿佛有一股力量,正在吞噬他健壯身軀內的力量:

「那個刺客,本該把其中一位繼承人的死亡,嫁禍到對方的頭上——在龍霄城與黑沙領間,制造出永遠無法彌補的裂隙。」

聽到這里,瓦爾的呼吸越來越重。

「但是意外生了。」

「因為某個原因,那個刺客暴露了,」凱瑟爾緩緩道:「而蘇里爾——努恩的長子也死了。」

瓦爾背過身靠著鐵門,不見表情。

「雖然沒有留下證據,但努恩知道,是我們動的手,」凱瑟爾閉上眼睛:「更糟糕的是,這還暴露了我們的虛實——告訴他們,我們無力抵抗北方的兵鋒。」

「後來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凱瑟爾緩緩睜開眼睛,語氣里盡是疲憊:「埃克斯特提前了日程,選在冬天,選擇補給運送最不利的時候,出兵南下。」

「賀拉斯帶著稀少的兵力,與南垂斯特會合,前往斷龍要塞……在他死後的第二天,約翰攻下了叛軍最後盤踞的索達拉城……十天後,要塞陷落。」

「過年後的開春,埃克斯特人以要塞為根基,像潮水一樣,漫過北境的土地。」

又是久久的沉默。

久得連火光都開始昏暗下來。

直到北境公爵打破了寂靜。

「哈哈哈哈……」瓦爾出悲涼的笑聲:

「本該拖延埃克斯特進攻的刺殺計劃,反而促成、提早了他們的入侵日程?」

「哈哈哈哈哈哈!」

凱瑟爾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聽著公爵的笑聲。

公爵終於停下了笑聲。

「誰?」幽幽的問話傳來。

「誰!」

瓦爾抓著鐵門,悲戚地咬牙:「這個該死的計劃是誰提出來的!」

凱瑟爾王看著瓦爾,看著他混雜了悲愴、痛苦、憤怒、痛恨與震驚的表情。

國王搖了搖頭:

「父親是迫不得已。」

「星輝軍團起初一片敗績,約翰步步後退,從翡翠城撤到獠牙地,再一路撤出沃拉走廊,叛軍甚至深入到永星城下。」

「誰也沒想到,約翰後來能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取得那樣的逆轉大勝。」

「當時,整個宮廷都籠罩在亡國的陰影下,」凱瑟爾深吸一口氣:「所以才會有那場刺殺。」

瓦爾的表情慢慢凝固,但他握著牢門的手卻在不斷顫抖。

「如果,如果沒有這個計劃,沒有那場刺殺……」北境公爵下意識地喃喃道。

凱瑟爾把手按上膝蓋,輕輕地垂:「嗯。」

「如果埃克斯特等到開春再進攻,」凱瑟爾的臉孔微微扭曲,他竭力控制著脖子,在微微的顫抖中點頭:「現在看來,約翰的星輝軍團,完全來得及北上支援你父親和要塞。」

「斷龍要塞不會被攻破。」

「而無論是寒堡還是……也不會淪陷。」

「北境,不會有那樣的悲劇。」

瓦爾頹然地在鐵門後滑落。

「砰!」

鐵門後傳來雙膝跪地的悶響。

以及北境公爵壓抑的痛苦低吼。

「你是說……」瓦爾嘶啞地道:「你們,你父親御前會議上的那些混蛋,他們這愚蠢的計劃……害死了北境成千上萬的人?」

「哈哈……我們還一直以為,是努恩抓准了時機入侵,才打下了要塞……結果,哈哈哈……」

凱瑟爾沒有答話,他只是靜靜地等著。

閃爍的火光照亮他的側臉,只見星辰之王的眼底里,盡是麻木。

好半晌。

「那個愚蠢的刺客呢?那個刺殺失敗還暴露了自己的家伙?」瓦爾微微變調的悲愴聲音,從鐵門後傳來,話語里蘊藏著深深的恨意:「你沒把他的心臟挖出來嗎?」

凱瑟爾五世轉過頭,望著空無一人的虛空。

仿佛那里站著什么人似的。

沉默。

空氣中,一時只有瓦爾·亞倫德低沉而壓抑的啜泣聲。

凱瑟爾的眼神里滿布了復雜難解的情緒。

「對。」

「為了那場後果嚴重的失敗刺殺,」不知過了多久,星辰的至高國王,凱瑟爾·璨星五世望著虛空,帶著常人難懂的情緒緩緩道:「那個刺客,正在付出代價。」

「他被永遠囚禁在一副受詛咒的面具之後,不見天日。」

國王注視著沒有人的地方,他的聲音無比沉寂:「在無盡的孤獨與無邊的黑暗中,嘗遍痛苦,受盡折磨。」

「用自己卑微的余生……」

「為那場慘烈的戰爭……」

「為他虧欠的無數亡魂……」

「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