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騎士抬起頭,觀望著英靈宮的一切,神情間頗多感慨,就像故地重游。
「所以,聽說你在六年前,單槍匹馬宰掉了頭兒?」
隕星者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
「算是吧,再加上一些拜恩和你的幫助。」尼寇萊輕聲道。
「我?」褐騎士若有所思:「果然,你用了我告訴你的那個秘密?」
「是啊,」隕星者的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一些:「而我並不以之為榮何況他當時已經重傷在身。」
沉默。
兩人腳步不停,但對話卻在微妙的氣氛里陷入略微的停滯。
「我明白那種感受。」幾秒後,騎士淡淡道。
「頭兒把我們招進衛隊的時候,你們大概都想不到會有這一天。」
尼寇萊沒有說話。
褐的騎士抬起頭,望著英靈宮頂的天空之崖,目光在耐卡茹的雕像上凝聚,感慨道:「難以想象,一轉眼,我們也快五十了。」
衛隊。
頭兒。
泰爾斯微微一動:他對這位騎士的身份已經有了猜測。
「所有人都會老,」尼寇萊似有深意地輕聲道:「無論是國王還是平民。」
「說起這個,最近一年,一到下雨天我的胸口就會疼,」那位褐騎士似乎是個話癆,盡管尼寇萊少言寡語,但他依舊在喋喋不休:「你也有類似的毛病嗎?」
尼寇萊搖了搖頭:「我猜是年輕時在哨望地留下的你在雪坑里待得太久了。」
但不知為何,看著平素沉默寡言、雙手抱臂的尼寇萊,和那個滔滔不絕、動作誇張的騎士走在一起,隨性地拉家常的組合,泰爾斯卻覺得毫無違和感。
如同他們本來就是如此。
「很久以前,一個叫拉蒙的軍醫跟我說過,」褐的騎士一邊粗魯地挖著自己的耳朵,一邊道:「過了四十歲,我們的體力就會明顯下降,身體開始逐漸衰老,一些毛病也會顯現出來,老天,當時我還嘲笑他……」
尼寇萊冷笑一聲:「但與此同時,我們的經驗和技巧也會逐步攀升、沉淀,我們的情緒會漸趨穩健,擺脫沖動和瘋狂,彌補我們身體的退化。」
「所以,跟那些二三十歲的年輕人相比,四十歲的我們經驗和體力相互平衡,正是一個老兵最強大、最可怕的階段,」隕星者搖搖頭:「別聽了些騙子的話就妄自菲薄。」
「不不不,那個軍醫說了,一旦過了五十歲……」褐騎士不以為然:
「我們的技巧和經驗無論再怎么增加,都無法補足體力與體質退化的缺憾了,每一次受傷,都是難以恢復的重創,年輕時留下的毛病更像跗骨的詛咒一樣伴隨你,從起床睜眼到躺下閉目,刻刻不息……」
尼寇萊輕嗤一聲。
他們越來越接近宮門。
「雖然大部分都是新人,但我看到了蓋拉和盧姆,」騎士的目光掃過宮門兩側的大公親衛:「拜恩呢?他不是我們這些人里除了你和以賽亞之外,官運最好的人嗎邁爾克勛爵,邁爾克從事官?」
他認識邁爾克,也認識曾經是白刃衛隊的老兵們泰爾斯默默地想。
那位騎士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拜恩離開了,」尼寇萊淡淡道:「六年前受傷太重,無法再做事了。」
褐騎士輕輕轉動眼球,表情有趣:「是么,這么嚴重?」
「六年前,龍霄城失去的不僅僅是一位國王,」隕星者輕描淡寫地道:「有時候,內心的創傷比身體上的更難愈合。」
宮門前,褐騎士停下了腳步。
「我有種感覺,刺頭,」他饒有興趣地看著尼寇萊:「你跟以前不太一樣了好像沒那么討厭了誒。」
「而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討厭。」尼寇萊毫不留情地回嘴。
騎士哈哈大笑:「這樣才對得起我們當年『白刃雙恥』的名聲嘛!」
泰爾斯幾乎是皺著眉頭聽完了他們的對話難以想象,居然能有人跟尼寇萊聊得來……
在泰爾斯走神的時候,不知不覺,褐騎士和尼寇萊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
「所以,這位就是我們親愛的星辰王子?」褐騎士頗感興趣地看著王子。
泰爾斯吐出一口氣:「您好,我是泰爾斯·璨星。」
褐騎士低下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王子。
然而,就在褐騎士的淺色眸子盯向泰爾斯的剎那,王子突然一個激靈!
一種危險的顫栗感從泰爾斯的背脊蔓延上肩膀。
獄河之罪開始不停翻滾。
泰爾斯臉色凝重地回望著褐騎士,把心中的警戒提到最高:這是跟尼寇萊對敵時都不會有的感受。
怎么回事?
就像……就像是被可怕的獵手盯上一樣。
難道這個滿口奇談怪論的家伙,比尼寇萊還要……
「你知道,很久以前我跟刺頭說過,帝國皇室是諸神的寵兒,所以他們的血液都是金色的,」褐騎士看著緊張起來的王子,哈哈大笑,拍了拍身邊的尼寇萊:「他不信,說有機會要幫我驗證一下……」
泰爾斯皺起眉頭。
他想起跟隕星者不甚愉快的初次見面。
尼寇萊咳嗽了一聲。
「泰爾斯王子是女大公尊貴的客人,應國王的邀請暫居於此,」隕星者毫不猶豫地打斷了騎士:「保持必要的尊重,蒙蒂。」
名為蒙蒂的褐騎士不滿地搖搖頭:「好吧好吧,女大公……我的老天……」
他把目光從泰爾斯的身上收了回來,但這家伙顯然還未結束。
「所以,嘿,小子,」蒙蒂向著王子彎下腰來,擺出熱情的壞笑,眉毛向上拱了三下:「那個女大公,嘿嘿……」
「你上過她了沒有?」
那個瞬間,泰爾斯愣在原地。
什么?
「蒙蒂!」
尼寇萊怒喝出聲,解開了泰爾斯的尷尬困窘。
「管好你那張嘴,」隕星者的手掌按在蒙蒂的肩膀上,他的臉色漸漸冷了下來,不復重見老友時的淡然:「尤其你還代表著祈遠城。」
褐騎士呼出一口氣。
「好吧,我收回那句話,」蒙蒂聳了聳肩,借此擺脫了隕星者的手,表情有趣,「你沒變。」
尼寇萊又輕哼一聲:「作為先行官,我相信你還有工作我的屬下會帶你們去覲見女大公的。」
「當然,」蒙蒂笑著搖搖頭:「伊恩閣下的招待工作,就交給你了。」
言罷,蒙蒂又扭過頭,深深地看了泰爾斯一眼,方才跨出腳步,跟他的同伴們向著英靈宮中走去。
留下在背後無語地看著他背影的泰爾斯。
「那是……」王子撓了撓頭,難以想象祈遠城來了位如此奇怪的人。
「內德·蒙蒂,」尼寇萊簡潔短促地回答:「曾經的白刃衛士,現在是祈遠城屬下的勛爵。」
果然。
前白刃衛隊。
但王子已經對這次的使團有了一些想法。
別的不說,就看剛剛蒙蒂問他的那句話,不管是不是玩笑話……
泰爾斯眯起眼睛:外交里沒有毫無意義的話語。
那就是說……
「你跟他的關系很好?」王子認真地問道:「羅尼大公把他派過來,是為了借助他跟你的交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尼寇萊搖搖頭:「恐怕他們要失望了。」
「內德·蒙蒂,」泰爾斯咀嚼著這個名字,眯起眼睛:「他很厲害?」
「你是說,除了他那一張臭嘴以外?」尼寇萊輕哼一聲:「算是吧,有無聊的人把我、他,跟另外三個家伙合起來,叫作什么……」
「五戰將,對么?」
泰爾斯很快反應過來:「還包括黑沙領的火炙騎士。」
「所以他,蒙蒂也到達了極境,」泰爾斯好奇地道:「他跟你,誰比較強?」
尼寇萊瞥了他一眼,目光里寫滿了不屑。
「極境,這個稱呼在許多人的心中總是被神化的,」尼寇萊輕哼道:「但只有上了戰場才知道,在人潮涌動的廝殺里,一個極境能起到的作用會被大大降低。」
「所以,極境更適合另一種人數稀少的工作,」隕星者轉過頭,眼睛微眯:「刺客。」
泰爾斯想起了六年前,那個伺機而動,從天而降的刺客。
「深有同感。」他沉悶地回答:「這跟蒙蒂有什么關系?」
尼寇萊看著泰爾斯,話帶深意:「蒙蒂雖然是個戰士,但他負責的工作,是軍隊中最貼近刺客的。」
泰爾斯微微一動:「你是說……」
「他當年以精英狙擊弩手的身份,被招入白刃衛隊。」
「後來,卡斯蘭看好他的天賦,訓練他成為斥候哨探,」尼寇萊點點頭:「很快,蒙蒂就變成了全埃克斯特上下,最可怕的斥候尖兵。」
「我們的工作是正面對敵,浴血廝殺,蒙蒂則更擅長潛行匿蹤,猝然一擊。」
「二十年前的白山,深谷戰役前夕,他孤身摸進精靈王庭的先祖祭壇,刺探敵情,一路上留下無數屍體直到他學的鴉叫聲被識破,才逃出重圍,揚長而去。」
「那時候起,蒙蒂就得到了外號:『亡號鴉』。」
隕星者結束了他的話語。
泰爾斯則若有所思。
亡號鴉。
真不是個好聽的稱呼。
「你還沒說呢,同為『五戰將』,」泰爾斯繼續問道:「他跟你,誰比較強?」
「他?蒙蒂?」
尼寇萊像是聽見了最好笑的笑話,他看向蒙蒂離開的方向,冷笑連連:「十步以內,我能在五秒鍾里扭斷他的脖子。」
泰爾斯心中一凜。
不對。
「那么,」聽出了其中隱含意思的泰爾斯,抱著不讓死人臉開心的原則,善解人意地追問道:
「十步以外呢?」
果然,下一秒,尼寇萊面對好奇寶寶般的泰爾斯,擺出了他有史以來最臭的臉色。
隕星者抱起手臂,把頭撇向一邊,不滿地嗤了一聲:「哼。」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撓了撓頭。
看著轉身離去的尼寇萊,他大概知道答案了。
於是他也無奈地嘆出一口氣,向著英雄大廳走去。
那個時候,泰爾斯以為,內德·蒙蒂大概是他今天見過的最古怪、最特別的家伙了。
直到一小時後,他和塞爾瑪在英雄大廳里,見到他們真正的客人,騎士律典家族的繼承人,來自祈遠城的正式使者……
伊恩·羅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