隕星者則像審問官一樣盯著他,目如刀劍。
蒙蒂突然動了。
只見他扯著自己的嘴角,在臉頰的抽搐中仰頭失笑:「哈哈哈……」
尼寇萊閉上了眼睛,面色沉痛。
「阿黛爾,」亡號鴉輕輕吐出一口氣,神情落寞地重復著那個名字:「阿黛爾,是啊,她是一切的轉折。」
「砰!」
不知道是牽動了傷勢還是情緒激動,尼寇萊狠狠一肘,捶上背部的岩壁:「該死,該死……」
「該死!」
隕星者再一次用力握住箭桿,試圖折斷它,在痛哼和冷汗中,斷斷續續地咬出字句:「我當年,我當年排崗的時候,故意把你調開……用盡各種手段,竭力讓你遠離鮮血庭院,遠離阿黛爾夫人,讓你好幾年的時間里都見不到她……」
「我還一反常態地找你喝酒,勸你趕緊去找個姑娘成家……」
蒙蒂微微一愣。
「啊!」
再次脫困失敗的尼寇萊痛呼一聲,憤恨地砸了砸岩壁:「我做了這么多,你他媽難道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嗎離她遠點,離那個滿身不祥、漂亮得不像話的康瑪斯女人遠點,拋棄你那僭越而禁忌的無聊感情!」
蒙蒂怔在原地,一動不動。
下一刻,亡號鴉的臉上出現了憤懣和怒火。
只見他猛地一拍地面,不顧傷勢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用簡直要吃人的眼神怒視著隕星者:
蒙蒂顫巍巍地扶著岩石,咬牙切齒地嘶啞咆哮:「所以是你,是你,刺頭?」
「阿黛爾最初嫁到龍霄城的那些年里,是你故意調開我,只為了保證我遠離她?看不到她?接近不了她?」
遍體鱗傷的亡號鴉悲憤地甩出手臂:「是你!」
一片細小的無柄飛刀,從空中一閃而過。
尼寇萊呼吸一頓,下意識地揮出右手!
「叮!」
飛刀擦過尼寇萊的護腕,射偏在岩壁上,無力地摔落。
投出飛刀的蒙蒂一個站立不穩,撲通倒在地上,揚起沙塵。
但他絲毫沒有理會,只是用血肉模糊的雙臂重新撐起自己。
「即使在她受罪最深,受苦最重,受累最甚的那些歲月里,我都不在那兒,更見不到她,幫不了她……」
第一次,蒙蒂的話里帶著顫音:「都是因為你?」
隕星者看著那片飛刀,怒火更甚。
「那是為了你好!」
他狠狠呸了一聲:「我以為這樣,你就能丟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這個蠢貨就看不出來嗎!」
但蒙蒂完全沒有在意尼寇萊的話,他臉上的憤恨忽而化成悲愴,忽而變作失落,忽而轉為傷感。
幾十秒過去了,空氣中只剩下兩個男人的呼吸聲。
最終,亡號鴉臉上的一切神情都消失了。
他呆呆地看著地面,重新一頭栽進沙塵里。
「我還以為我的方法奏效了,」尼寇萊低著頭,眼神乖戾,右手握拳:「我以為你只要大醉一場,再去找上幾個女人就像往常一樣,就能忘記她了……」
蒙蒂艱難地翻過身來,他先是恍惚地望了尼寇萊一樣,然後奇怪地哈哈大笑起來。
笑容之大,幅度之巨,連眼淚都笑出了眼眶。
「忘記她?」
「怎么可能。」
滿身燒傷的男人緩緩吐氣,聲音里帶著無盡的悵惘和嘆恨:
「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我進入藤蔓城的那天,正值妙齡,溫柔婉約的阿黛爾·格斯特小姐,披著一身輕紗,紅著眼睛告別她的父母兄姐,在滿城居民的不舍下,一步步緩緩踏上我們龍霄城使團的迎婚馬車。」
「去向寒冷的北方。」
蒙蒂望著天空,右手輕輕地顫抖起來:
「我記得扶阿黛爾上車時,她微紅的臉上,那副純真的笑容,那聲靦腆的謝謝。」
亡號鴉出神地開口,臉上盡是迷惘:
「我記得她手腕上那個漂亮的蝴蝶結,記得她裙子上花紋的樣式,記得她在車廂里輕盈地撫琴抒喉,那歌聲仿佛有種力量,讓習慣了兵戈殺伐的北地人都屏息聆聽。」
尼寇萊緊緊地閉上眼睛,從喉嚨里出幾不可聞的低吼,手臂上的血管因過度用力而凸出。
「我還記得平素油嘴滑舌的我,突然變得笨口拙舌,只能滿頭大汗地勸慰著那位傷感得熬紅了眼睛的小姐,安慰她說北地是個好地方,說那里所有的人都豪爽不羈,寬容大度,堅毅不屈又熱心向上,說蘇里爾王子豪邁而勇武,說她一定會幸福的所有這些後來被證明是無恥謊言的話。」
蒙蒂吃力地坐起來,失神而哀傷地望著隕星者。
「對,我比你們所有人都更早遇見她,」男人面色黯然:「也更早失去她。」
尼寇萊重重吐出一口氣,難以置信地看著蒙蒂:「失去她?」
「該死,她從來都不是你的!」
隕星者又是一拳,砸在岩壁上。
他頗為失態,在**和精神的雙重痛苦下咆哮著:「那是王子殿下的妻子!她連孩子都有了!」
「為了一個女人,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背叛白刃衛隊,背叛國王和王子你不覺得太荒謬了嗎!」
蒙蒂嗤了一聲。
他忽略了尼寇萊的指責,只是無所謂地笑笑。
「當然,像我這種生於黑暗,泥濘中食腐為生的蛆蟲,就連想念阿黛爾的資格都沒有。」
亡號鴉躺在地上,緩緩地嘆息:「我很早很早就想明白了:身為高貴而美麗的王子妃,她沒有任何理由,去搭理一個鄉下獵戶出身、言行粗魯、滿手血腥的卑賤護衛。」
他眼神飄忽,苦笑著喘息:「我唯一能做,也唯一渴望的,就是抓緊不多的、待在英靈宮里的時刻,認真而頻繁地執勤巡哨,在經過她庭院的時候,裝作警戒四周,偶爾掃上那個神色落寞的姑娘一眼。」
「我唯一希冀的,也唯一滿足的,就是等到夜半無人的時刻,一個人瑟縮在鮮血庭院的黑暗角落里呆,望著她打理過的花草,望著滿天的星辰,一遍遍回想她曾經的笑容。」
「這就夠了,」沉浸在過去里的蒙蒂怔然道:
「夠了。」
「混蛋,懦夫,」尼寇萊不屑地看著他:「我真後悔跟你廢話那么多,我早該在現你心跡不軌的時候,就一刀把你閹了。」
蒙蒂搖了搖頭,似乎沒有聽見對方的話。
「所以……」
「當那個晚上到來的時候,」亡號鴉似乎回復了冷靜,只見他冷笑一聲,眼里的色彩重新變得可怖而寒冷:「你知道我是什么樣的感覺嗎?」
尼寇萊一怔:
「那個晚上?」
蒙蒂瞥了他一眼,明明面無表情,但目中的莫名情緒卻讓隕星者心生忐忑。
「那個晚上,又一次,身為國王黑鴉的我,從戰亂的星辰王國趕回龍霄城,向努恩王父子匯報。」
蒙蒂無悲無喜地敘述著,仿佛接下來的事情與他無關:「也是那個晚上,蘇里爾王子私下召見我。」
「我們威嚴而勇武的蘇里爾·沃爾頓殿下,平靜而冷漠地對我下令:有一件不宜公開的王室丑聞,亟待處理。」
尼寇萊整個人僵住了。
不知何時開始,亡號鴉的聲音開始顫抖:
「他命令我,不留後患地,除掉他的妻子。」
「王子妃,阿黛爾夫人。」
蒙蒂慢慢地抬起眼,目光中的灰暗無邊無際:「以及她全心全意愛著的情人。」
「不忠的白刃衛士拜恩·邁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