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爾斯沒有聽過克拉蘇的名字,他也無法理解名為釺子的男人為何倏然變色。
但他知道釺子是誰。
六年前的龍血之夜,就是這個男人,滿面春風地站在黑沙大公的面前,與凶名赫赫的查曼·倫巴來回交涉,索要星辰王子的歸屬權。
他和他身後的禁忌組織,更是在那場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的政變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不管是泰爾斯在要塞下的驚險遇刺,還是佩菲特大公臨死前的絕望自白,乃至天生之王人頭落地的可怕時刻,恍惚間都有他們的身形穿梭其中。
他們鬼影重重,無所不在,卻又神秘兮兮,乏跡可尋,每次驚鴻一現,都帶來鮮血與死亡,讓觀者觸目驚心,受者追悔莫及。
而這群人再次出現的時刻……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忍住忐忑與不安,全神貫注地盯著這個男人,連快繩給他打的眼色也顧不上了。
場中,釺子細細觀察著周圍的雇佣兵們。
男人凝重地現,雖然他們身上的殺伐與兵戈味道更重了,但從上到下,沒有人有任何要反駁的意思,或是現出異樣的神色。
他沒有說謊。
釺子心中一沉:他確實是「克拉蘇」。
事情有些乎想象。
但是……
「原來您就是這一代的克拉蘇。」
「不得不說,我有些驚訝,」釺子轉向瑞奇,語氣變得小心翼翼,謹慎莫名,仿佛窗外的盜賊瞥視著窗里的財物:
「高位者甚少以身犯險。」
高位者?
泰爾斯把注意力轉移到瑞奇的身上,卻只能見到一張風塵仆仆的粗糙臉龐,荒漠佣兵常見的輕便皮甲,以及粗魯隨性的坐姿。
無論哪個角度而言,他都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雇佣兵頭子。
王子不禁疑惑道:怎么就是高位者了?
「或者說……」
釺子的目光凝結在瑞奇身上,話鋒一轉,試探著道:「你們今晚要做的事情委實過於重要,位高如您,也不得不親身上陣?」
周圍的雇佣兵們沉默著,卻有不少人下意識地相互對視。
安靜持續了幾秒。
瑞奇的臉上扯起一個笑容,隨即迅隱去。
「確實,一個優秀的領導者大可不必親冒矢石,事必躬親,」他點著頭,淡淡道:「但他永遠不能缺少這么做的勇氣和擔當。」
釺子挑起眉頭,做恍然狀。
「欽佩至極。」
男人靦腆笑道:「但這就讓我頗為擔心,諸位明明有這么重要的行動,卻缺乏必要的……」
但瑞奇沒有讓他說下去。
「……否則,」瑞奇的眼神雖然定格在釺子身上,卻自顧自地繼續開口,根本不在意對方是否說話了:
「身為領導者的他,終有一日會淪落成帷幕後的廢物,把自己保護在泡沫般的謊言之中,只為隱瞞自身的怯懦與無能。他只能靠虛偽的矯飾和卑鄙的手腕,贏取同伴的信任,用空洞的威嚇和虛假的激勵,維系屬下的服從。」
瑞奇的語氣很輕,卻在最後突然一轉:
「告訴我,騰最近怎么樣了?」
若有所指的話,說得釺子不禁蹙眉。
旁聽著的泰爾斯一愣。
什么……什么最近怎么樣了?
他沒有聽懂那個單音節的詞。
但釺子的反應讓他很快明白過來:那是一個名字。
騰。
聽到這個名字的剎那,面對瑞奇的灼灼眼神,釺子的表情僵了一下。
但他很快調整好自己,回復了笑容。
「影主一切安好,」釺子又是一躬,余光環視著周圍的雇佣兵,臉色謙卑:
「跟您一樣好。」
影主。
泰爾斯皺緊了眉頭。
若有所得的人不止他一個。
「該死,泰爾斯,我覺得……」快繩臉色煞白,在桌子底下捅了捅他,難以置信地悄聲道:「我覺得我知道這些人是誰了……」
泰爾斯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跟我一樣好?」
「我不這么看。」瑞奇輕笑著搖頭,他舉起一根手指,遙指對面的釺子。
「如果他跟我一樣好……那騰就不會罕見地派你,一個常駐龍霄城的點子進來大荒漠,進來星辰人的刃牙營地,進來對你們而言危險重重的地盤。」
「我可不記得凱瑟爾五世赦免過你們。」
跟他之前的好言相勸相比,面對釺子時的瑞奇變得凌厲起來。
坐在他對面的酒館老板,坎帕不禁冷汗淋漓。
釺子眉頭緊皺。
不對。
不該是這樣的。
這次冒險而特殊的會面,本應由他來起話題,由他來提出建議,由他來亮出條件。
但是……
此時此刻,釺子不妙地現,這場談話的主動權,正被對方牢牢地抓在手里。
「如果他跟我一樣好,」瑞奇的臉色冷了下來,語氣就像勒住脖頸的絞繩一樣慢慢束緊:
「那他就不會派遣你,像個愚蠢自大的勒索犯一樣,明知故犯地在一個我們如此看重的時刻,一臉得意洋洋地送上門來,廢話多多、遮遮掩掩、故弄玄虛地揚言『我知道你們將要做什么』。」
瑞奇厭惡地道:「就好像你真的拿捏住我們了似的。」
釺子的瞳孔慢慢縮緊:「諸位的意思是……」
「記得嗎,釺子。」
瑞奇的旁邊,中年劍手克雷牢牢盯著釺子,仿佛他的臉上有污漬,嗓音粗啞:「我們有一筆賬,還沒算完呢。」
釺子表現出一副疑惑的模樣。
「六年前的龍霄城,你們假借著我們的名義,在埃克斯特最危險的地方搞風搞雨,為所欲為,」北地的中年劍手像一頭盯住獵物的豹子:
「拜你們所賜,我們損失了包括我學生在內的不少人手災禍,巨龍,造反,混亂,乃至龍霄城事後的清算。」
「那段日子可真不好過。」
「你覺得我們會輕輕放過?」
釺子的目光一凝。
雇佣兵們騷動起來,紛紛向釺子投去帶著不滿與憎惡的目光。
六年前的龍霄城……
泰爾斯感覺得到,身側的快繩呼吸越來越快,他甚至攥緊了拳頭。
不知為何,身後的瑪麗娜也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死死盯著千夫所指的釺子。
釺子嘆了一口氣。
「我對此深表愧疚,請接受我的歉意。」
克雷不屑地諷刺道:「歉意?」
雇佣兵里傳出不屑的呸聲。
但釺子完全不受影響,仿佛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偽君子們,在聽聞一個遠方的悲劇後,裝模作樣地聊表傷感,證明一下自己的人性,收獲一下旁人理解的目光。
「當年的事情我們也很意外……但我今天來此,絕對是誠心誠意,想要提出一個雙贏的建議……」
可是瑞奇輕輕地抬頭。
「我們沒有什么『雙贏』可言。」
他一口回絕了釺子的話,讓後者一陣愕然。
「在你進門的時候,我們就很討厭你那副鼻孔朝天的面孔,討厭你出現在這里的時機,討厭你自以為是的口舌,更討厭你們當年留下的血債。」
瑞奇冷酷地開口:「而你故作神秘的所謂建議或秘密,我們也不感興趣。」
釺子的神色頓時僵硬起來。
「活在陰暗和腐爛里的雜種,追逐混亂與屍臭的蒼蠅,」看著僵住的釺子,瑞奇不帶任何積極感情地道:
「現在,你明白我們的態度了嗎?」
釺子握緊了拳頭,滿臉難以置信。
「為什么還在這兒浪費時間?」同一桌上,蒙面的男人嘆了一口氣,敲了敲桌面:「我們今天的行程很滿。」
北地劍手克雷冷哼一聲。
隨著他的哼聲,酒館上下幾乎所有的雇佣兵都表情冷冷地握住武器,不少人甚至進逼一步。
面對咄咄逼人的雇佣兵們,釺子怔住了,他下意識地打量著周圍。
克雷冷冷道:「別看其他地方,釺子,我向你保證:一旦出事,在你人頭落地之前,你那群蹲守在外面的同伴們什么都做不了。」
身為旁觀者,泰爾斯默默地把頭往回縮一點,快繩則依舊死死地盯著釺子。
酒館里徹底安靜下來,但任誰都不會覺得此刻的氛圍有多舒適。
釺子看了看周圍的情況,緊皺眉頭。
該死。
這群沒腦子的肌肉漢。
但他不能翻臉。
不能。
他還需要他們。
這群該死的……
「如果你們在這里殺了我,那星辰人馬上就會知道你們在這里的密謀……」
釺子低著頭,表情認真:「你們的計劃不會成功。」
瑞奇嘆了一口氣。
「看來他沒有明白。」
下一秒,一道劍光突兀閃過!
以越泰爾斯肉眼能見的度,瞬間飆出克雷的手邊。
讓留心著對話,措手不及的泰爾斯眉心一跳!
但幸好,劍鋒不是沖他而來。
突閃的劍光停在釺子的脖頸前。
一秒後,反應過來的釺子禁不住後退一步,臉色煞白!
「嗖!」
劍風此刻才剛剛刮過。
只見克雷手持著一柄血槽,劍身中空的奇怪長劍,劍刃靜靜地停在釺子面前。
而雇佣兵們仿佛司空見慣,不以為意,紛紛笑了起來。
釺子的呼吸起伏不定,卻強自鎮定地道:「你們真的想這么做嗎?」
克雷舉著樣式奇特的長劍,輕輕搖頭:「這是『黯光』,當它撕開你血管的時候……」
話語間,他的長劍微微向前,抵上對方的脖頸。
釺子的瞳孔瞬間一縮。
該死!
「好吧,我明白了!」
他瞬間舉高雙手,喘息服軟,總算讓克雷停下了他的長劍:「尊敬的克拉蘇,還有諸位。」
「要不要聽我的建議,是你們的選擇……」
「而我願意……我願意為您解答一切疑惑。」
姿態謙卑,語氣恭謹。
三位領頭的雇佣兵對視了一眼。
「很好,」瑞奇翹起嘴角:
「跟開場時的廢話連篇比起來……你總算開始說人話了。」
釺子喘出一口氣,在不甘與不安中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克拉蘇」。
克雷這才冷哼著,收起他快得無法看清的長劍。
瑞奇淡淡道:「說吧,你是怎么盯上我們的?」
幾秒後,釺子認命也似地嘆息道:
「終結之塔。」
這個瞬間,泰爾斯看見:許多雇佣兵都情不自禁握住了拳頭或武器,呼吸急促起來。
克雷和蒙面劍手皺眉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