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對方的話,泰爾斯頓時一凜。
「准備好。」
陌生人來到泰爾斯面前,緩緩伸出右手。
泰爾斯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但最終還是停下腳步,咬牙站定。
我不能害怕。
我必須……
必須……
臨界里的濃霧越來越稀薄,一掃之前的漆黑昏暗。
陌生人的手觸摸上泰爾斯的臉龐,傳來一陣冰冷的觸感。
「小心。」
「即使你覺得自己已經控制住了它……」
泰爾斯怔怔地看著他,先體會到失重。
就像地面突然消失。
隨後,他重新感覺到:自己開始下墜。
來了。
泰爾斯強壓住緊張,控制著微微顫抖的四肢,默默地道。
「即使你覺得自己是在做對的事情……」
「即使你覺得,魔能師的力量在你的手里,就會是正義的寶劍……」
陌生人依舊神秘地靜止在他面前,撫摸著他的臉龐,一動不動。
仿佛沒有實體。
而周圍的光線開始流動起來,景象從隱隱約約的模糊畫面,變成急變動的失焦場景。
「也依舊不能掉以輕心。」
「有時候,你為了高尚的目的而訴諸的手段,會不知不覺地反客為主。」
陌生人的話似乎藏著無盡深意,亮著微光的神秘雙眸仿佛夜路孤燈,是泰爾斯在這方天地里唯一可見的東西:
「比如辯論是為了溯明道理,但太多人的人沉浸在勝負虛榮的快感中;比如暴力是為了維護生存,但太多人也由此迷失在純粹的暴戾沖動里。」
下墜感越來越強,周圍的畫面也越來越糊,仿佛顏色和形狀都失去了意義。
陌生人的話語輕輕一頓:
「比如魔法,魔法是為了……」
說到這里,他似乎有些說不下去了。
泰爾斯看著他這副樣子,內心有股莫名的悵然。
「我知道。」王子安慰性地回答。
陌生人輕哼一聲,無所謂也似地搖了搖頭。
「你知道?」
他收回手掌,豎起手指,輕輕點上泰爾斯的額頭。
只聽陌生人平淡地道:
「你『以為』你知道。」
銀色的流輝從王子的額心閃爍而出,似乎在與陌生人的手指呼應。
泰爾斯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陌生人輕輕吐出接下來的話,每一句話的字里行間似皆深有所感,引起泰爾斯無限長思。
「就像英雄以為,他從未更永不向邪惡妥協。」
「就像明主以為,擁有睿智與權力就能糾正錯誤。」
「就像強者以為,自己才是力量的主宰者,武器的馭使者。」
「就像名將以為,只要不斷勝利,就能帶來和平。」
「就像法師們以為,只要知識擴增,技藝進步,那世上的一切問題,就皆有法可解。」
「就像變革者以為,只要立意高尚、目標偉大、行動無私,就可以也終將把世界變得更加美好。」
泰爾斯怔住了。
英雄……明主……強者……名將……法師……變革者……
泰爾斯竭力凝望對方,想要從陌生人模糊的臉上看出些什么來,卻以失敗告終。
他們下墜得越來越快。
陌生人停下他的話,雙眸里的神秘微光漸漸黯淡。
「謹記,孩子,」他的話里帶上了一股少見的情緒:
「謹守自我。」
「別讓它們輕易地浸染你,侵占你,俘虜你,」他就像一個見證萬千滄桑,世事無常的智者,緩聲吐露著自己的心聲:
「哪怕它們聽上去多么道理明晰,振振有辭。」
兩人周身的流光溢彩一陣閃爍,脫去所有光芒。
仿佛他們進入了山腹中的隧道,陰沉昏暗。
終於,思緒難平的泰爾斯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想法,沖動地脫口而出:
「你到底是誰?」
這個在臨界里突然出現的「人」。
這個……魔能師。
他是艾希達的引導者,他稱雙皇為「女孩兒」,還能瞞過她們的耳目。
他強大得能在『臨界』來去自如,他認識龍霄城下的銀影人,他看似不屬於任何一派……
陌生人沉默了一瞬。
隨即,他在越急的墜落中,喟嘆著開口:
「吾乃托羅斯·密爾。」
泰爾斯怔住了。
他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
那是……
名為托羅斯的神秘人繼續道:「魔法塔的光輝與恥辱,帝國的救星與災難,世界的真相與終結……」
「吾是幸運,亦是罪孽。」
他的話語藏著一股無從解脫的悲哀。
讓泰爾斯也感受到那片難言的沉重。
光輝與恥辱,救星與災難,真相與終結,幸運與罪孽……
只聽托羅斯輕聲道:
「我是你們最早的前輩。」
「最糟的榜樣。」
他按在泰爾斯額頭上的食指輕輕用力,向前一推。
「以及……最壞的未來。」
下一瞬,於再度亮起的光芒和升起的高熱里,泰爾斯眼前一黯,呼吸一滯。
他知道,自己脫離了臨界。
隨即沉入幽深無際的大海。
一去不返。
又來了。
在快閃過的畫面中,他愉悅地伸出雙手不,是思維的觸手,觸及一切。
單薄的肉體,在這里已經不夠用了。
他感受著再度降臨的全知感,成就感,滿足感。
萬里高空的空曠靜遠,絕頂雪峰的茫茫孤寥,廣闊草原的心胸無際,蒼莽大漠的麻木死寂,幽深海底的潛流暗藏,千古雄城的史詩壯麗,以及……
他緩緩抬起視線,感受著遠方的閃爍。
那是蒼空之上,不盡星辰的幽幽神秘。
他輕吸一口氣,感覺到了一切。
整個世界。
都在我眼前。
為我展現。
嗯,世界?
【當你想起這個世界的時候,先想到的又是什么?】
好聽又討厭的男性嗓音恍惚響起。
又來了。
他搖了搖思緒,把無聊的話語甩出去,繼續感受著這一刻神奇的狀態。
當然,這遠遠不夠……
他需要更多,需要達到那夢中曾經的至高之地……
於是他開始上升就像以往一樣。
而這一次。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
觸碰到那終極一步。
心念一動,他輕輕抬頭。
啊。
他出滿足的喟嘆。
對,還是那片黑暗寂靜的虛空。
它又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看得很清楚,虛空之中向他展現的,依然是那一片神秘的灰蒙迷霧,它們遠遠地流動著,在無盡的白光里,向著他涌動而來。
就像那片灰霧有意識般,向著他張開雙臂。
如同最正式的邀請。
呼喚。
他繼續升高,一邊感受著越來越美妙的萬能與全知,一邊看著那片持續向他蔓延的灰霧,心下了然。
那是呼喚。
那片灰霧里,有什么東西……在呼喚他,渴望他的到來。
「來……」
恍惚中,他甚至感覺到那片迷霧傳出了幽幽的呼喚聲。
「一起……」
是啊。
一股熟悉的渴望和沖動渲染開來。
他感覺到了:那片灰霧里,有他最想要,最親切,最貼近的東西。
來啊。
他升得越來越快,離那道詭異的黑暗虛空越來越近,也離那些沾染著白光,流動不休的灰霧越來越近。
來啊!
他幾乎忍不住要咆哮了。
快點,快點讓我進入那道虛空……
碰到那片灰霧……
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
我才能更加完美。
才能真正擁有這個世界。
世界?
他上升的勢頭突然一頓。
【世界?大概全是人吧,艾希達,你的時代,帝國和魔法塔還在的時代……世界是怎樣的呢?】昔日的回音,仿佛耳語般傳來。
啊啊啊啊!
又是那個該死的公鴨嗓!
不!
滾開……
滾開!
【要我猜,其實分別不大,對么,畢竟對我們而言,世界都只是認知里的一小塊……大概就是我們身處的地方,以及我們認識的所有人,以及他們口中、眼中、身周的世界……我們以為看到了世界,其實,我們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視網膜。】
他不再上升了。
不不不!
他痛苦地咆哮著,頭顱開始生疼。
又是這個!
公鴨嗓!
又是它!阻礙著他繼續……
他誓,等他升到頂點,等他臻至完美,等他全知全能……
他一定要把那個公鴨嗓的主人撕碎!碾破!炸裂!
把他砸成最細小最渺茫的微塵……
要讓這個阻擋自己偉大前進步伐的渺小存在……
承受世間最可怕、最痛苦、最無法想象的終極刑罰!
哪怕要把世界毀滅,哪怕這意味著自己的滅亡,哪怕萬物終結在即,他也要那個萬死莫贖的公鴨嗓付出最最沉重難負的代價!
啊啊啊!
【你走了嗎,艾希達?下課了?艾希達?先生?艾希達小……咳咳,小,小狗狗?小笨笨?】
【呼,看來是真走了,他媽的又是這樣……你怎么不改名,叫布魯斯·韋恩算了……】
【哼,世界是什么?你也許不知道……但在那些陌生的記憶里,我曾經要做的事情,就是從另一個角度去審視這個世界……去現我們從來不曾現的問題,去懷疑那些默認正確的原則,去打破身處其中而不自知的外在枷鎖……】
【這不是輕松的事情,就像柏拉圖說的,一旦你走出洞窟,見到太陽……呼,哼……】
【我們過去在笑,笑那些動漫里的中二病……但有時候,當你一次次地從其他人覺察不到的角度,觀察審視世界的時候,才會現……】
【也許,也許錯的真的不是我……】
【而是這個世界。】
【對吧……哼,老馬,你說呢?】
他的頭越來越痛。
吶啊啊啊!
該死的,別,你他媽的別擋著我!
我需要它……
我需要那片虛空,那片灰霧……
我需要上升!
我需要擁有!
我需要這個世界!
下一個瞬間,泰爾斯像是溺水恢復的人一樣,痛苦地清醒過來!
「轟!」
一聲奇怪而巨大的雷響。
啊啊啊!
怎么……
泰爾斯大口大口地喘氣,舉目四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