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我們」
說到這里,塞米爾哽咽了一下,垂下頭顱,言語落寞:
「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小巴尼的身軀像是遭到重重一錘,狠狠搖晃了一下。
「為了統治的安定,為了王室的名望,更為了復興宮的權威,無論是凱瑟爾王還是他的繼任者,抑或是整個星辰王國,都永遠不會允許血色之年的丑陋真相被揭開,遑論公之於眾,大白天下。」
塞米爾遠遠地瞥了泰爾斯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東西:痛恨、不忿、凄涼、絕望
讓泰爾斯愈感沉重。
「相反,我們曾經發誓效忠的對象們,他們會窮盡一切手段,埋藏真相,掩蓋事實,扭曲公道。」
「因為人們印象中,那個高貴而英明的璨星家族,不能成為血色之年的負責者。」
「當年的真凶,永遠只會也只能是那個傳聞中璨星王室的神秘死敵,它只會深藏帷幕,永不現身。」
小巴尼如行屍走肉一般,呆怔地聽著塞米爾的話。
「而我們陣亡的同僚們永遠不會等來正義,瘐死的三十七人不可能得到昭雪,幸存者們更只能在余生背負不白的污名。」
「身為星辰王國的王室衛隊,我們只能是、必須是通敵的叛徒」
薩克埃爾猛地抖了一下,如同被一道閃電擊中。
他的同僚們無不面色發白,眼神凄苦,仿佛在接受最後的審判。
塞米爾的話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冷酷無情:
「我們只能是失職的罪人,無能的懦夫」
「永不翻案,至死不休。」
除了塞米爾的聲音,地牢里死寂得可怕。
塞米爾喘息了一陣,慢慢恢復平穩,但語氣里的蒼涼和絕望卻無以復加:
「無論那些不知情者有多么清白可憐,無論像巴尼這樣的孤臣有多么純粹忠誠,無論像我這樣的不甘者是多么冤屈難訴。」
「無論你父親那樣的棋子,是多么凄苦悲涼,身不由己。」
「無論這對我們而言,有多不公平。」
小巴尼的雙手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因為」
塞米爾目光痴痴:
「因為身為王室衛隊,我們注定是九芒星徽之下的犧牲品和替罪羊。」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
他想起了璨星墓室里,凱瑟爾五世立在璨星家族的一眾石瓮前時,麻木而凝固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對我們了解多少,也不知道你對於璨星之名,究竟是何種想象。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只覺得,肺里的空氣越發寒冷稠密。
薩克埃爾扭過頭,仿佛不忍再聽。
沒人看得到他的臉色。
塞米爾抬起頭:
「這就是為什么薩克埃爾寧願緘口不言受過替罪,為什么納基不想討還公道只想默默離開,為什么今天囚牢已破事到臨頭的時候,大家都在裝聾作啞,麻木不堪。」
塞米爾凄凄地道:
「因為他們知道,這根本沒有意義。」
小巴尼難以置信地望向其他同僚們,面對他的目光,許多人羞愧地低頭。
薩克埃爾還是沒有說話。
「巴尼,十八年里,那些支撐我們活下去的東西洗雪冤屈也好,還以公義也罷,甚至可笑的所謂復仇,都是虛妄。」
「我們所做的一切掙扎,懷抱的一切希望,寄托的一切心願,尋求的一切答案:正義,公道,真相,清白,自由」
塞米爾的話語伴隨著氣喘,斷斷續續,里頭含著化解不開的痛苦:
「全是徒勞。」
小巴尼機械地轉過頭,眼中的神情越來越僵硬麻木。
塞米爾深吸一口氣,望著深不見底的黑暗走廊,慘笑著結束他的話:
「在歷史的角落,我們,昔日的王室衛隊注定埋骨封塵,不見天日。」
撲通
輕飄飄的幾個詞,卻仿佛帶著前所未見的巨大力度,將才站起來的小巴尼再次擊倒在地。
奈輕聲地吐出一口氣,貝萊蒂一動不動。
塔爾丁與庫里、坎農仿佛陷入了永恆的僵直與沉寂。
地牢里重歸沉默。
納基似笑非笑地盯著他身旁的一支火把,在它的火光中不習慣地偏過臉頰,從喉嚨里悶了一聲。
「你知道我最嫉妒,也最憎恨你什么嗎,巴尼」
納基低沉地道。
「十八年來,雖然你愚蠢地活在謊言里。」
「但至少,你仍活在自己編織的希望之中。」
「在這個黑暗籠罩深不見底的地牢里,你活在唯一一個光芒照得到的地方。」
隨著一聲輕輕的悶響,地上的火把隨之熄滅。
納基的身影,再次被納入可怕的黑暗里。
泰爾斯輕輕閉上眼睛,不去看巴尼殊無血色的表情。
星辰的歷史,從來不乏血色。
曾經,泰爾斯對「血色」的理解還停留在表面,他所能想到的最匹配這一詞的場景,是下城區廢屋的乞兒生態和地下世界的黑幫斗爭。
隨著身份變換,旅途跋涉,見聞增廣無論他想要與否,泰爾斯漸漸從不同的角度觸摸到血色之年的脈搏:
璨星墓室中的沉沉死寂,北境公爵在復興宮里的絕望咆哮,萊曼隘口的無言憑吊,老兵傑納德眼中對舊日時光的眷念,要塞之花開朗與沉重兼具的眼神,小兵威羅談及亡妹的失魂落魄,殘陽下王國之怒的孤寂背影,鬼王子塔的清冷孤幽,瑪麗娜陳情時的蒼白顫抖。
太多太多的人,身陷其中,無法自拔。
泰爾斯以為,自己開始了解血色之年的殘忍一面了。
直到現在。
直到眼前的、再次相會在白骨之牢里的王室衛隊成員們,他們之間殘酷無情的猜疑與對質。
這才是血色之年。
一場永恆的,籠罩所有的、仿佛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哈哈哈哈」
小巴尼凄涼的笑聲打破了泰爾斯沉重的思緒。
出乎意料,小巴尼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灰暗和悲傷。
只余下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
麻木、靜滯、虛假而冷漠的笑容。
就像馬戲團里的小丑。
就像他們用顏料畫上去的笑臉。
讓人隱隱不安的笑臉。
沒人知道,那笑容的弧度下,究竟隱藏著什么。
看得泰爾斯的心臟一陣刺痛。
「原來如此」
小巴尼一邊笑,蒼涼地大聲道。
「艾倫、沃克、博比、莫利安、拉雷、金、骷髏、羅戈」
他神經質地喃喃著讓泰爾斯感到陌生的名字,看也不看身邊的人一眼,只是向黑漆漆的天花板伸出雙臂,瘋笑道:
「十八年的監禁,那么多的流血,那么久的堅持原來,原來什么意義都沒有。」
小巴尼笑得臉上的烙印都蜷曲了一些:
「我們,我們到底為了什么而戰為了什么而活為了什么而死」
沒人能回答他。
納基冷冷地盯著他,塞米爾則在鼻子里輕輕嗤聲。
薩克埃爾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在納基的指責、塞米爾的剖白和小巴尼的質問中都默不作聲。
塔爾丁等人表情渙散,失卻希望。
泰爾斯搖了搖頭,對快繩詢問的眼神予以否定的答復。
小巴尼的笑聲慢慢變得滯澀難通,整個人重新趴倒。
「為了什么」
貝萊蒂愣愣地看著前首席先鋒官的樣子。
「巴尼」
他為難地開口,似乎想要去勸慰看上去完全失態的小巴尼,卻話到嘴邊,終難開口。
但下一刻,小巴尼的動作就讓他心神劇震
嗒啦
只見笑夠了的小巴尼收起弧度,一把抓起了他掉落地面的長劍
眾人齊齊一驚。
就連薩克埃爾也抬起頭來。
只見小巴尼雙眼通紅,渾身顫抖。
他把劍刃放到了手掌上。
他定定地盯著經歷數場大戰,帶著卷口和缺刃的劍鋒。
然後把劍刃轉向了
自己的脖頸。
那一刻,意識到他要做什么的泰爾斯勃然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