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權力起自暴力(上)(1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4398 字 2021-06-17

.一個怪物。

以權力為食的怪物。

泰爾斯的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現了許久未見的那個身影。

那個手持權杖,頭戴冠冕,名為父親,卻威嚴難近的身影。

王子沉吟了幾秒。

「你不喜歡西荒的現狀,更不願忘記過去的西荒,過去那個只屬於法肯豪茲的西荒?」

「所以你寄希望於我『做點什么』。」

王子抬起頭看向西里爾,語氣變得警惕起來

「你知道。」

「六年前,我離開永星城的時候,有人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

西荒公爵緊緊地盯了泰爾斯好幾秒,然後笑了。

「不,殿下。」

法肯豪茲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面向窗外

「別把我想成死抓著傳統舊規不放的老古板,或者著迷於昔日榮耀,不肯睜眼看未來的蠢材雖然我的同儕里多的是這樣的人。」

泰爾斯輕哼道

「那是什么讓你跟他們有所區別?」

這一回,西里爾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一動不動,居高臨下地觀望著窗下熙熙攘攘、錯落有致的營地光景。

「為什么,泰爾斯?」

終於,西荒公爵感慨出聲

「為什么我們得以統治這片土地?」

警惕著的星辰王子蹙起眉頭。

只聽法肯豪茲家族的統治者緩聲道

「無論是我現在身為公爵統治西荒,還是你日後加冕為王統治星辰全境?」

「享受這高於人上的一切?」

西里爾的主題跳躍得太快,又暗藏機鋒,加上若有若無的尖酸刻薄,讓習慣了北地人們就事論事的泰爾斯極度不適。

「是因為我們作為統治者足夠睿智,謀略無雙?」

「還是像北地人那樣身懷膽魄,敢為人先?」

公爵站在窗前,干瘦枯槁的身形映出剪影,牢牢扎在地上。

「還是因為你宅心仁厚,心系百姓?」

「抑或是先祖榮耀,代代相傳?」

西里爾的話鋒一轉,露出他最喜歡的諷刺語調

「難不成確實是天命所降,眾望所歸……」

「而那些流淌在你血管里的玩意兒真的能閃閃光?」

公爵一如既往地話說半截,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緊盯著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少年沉默了好幾秒。

終於,泰爾斯深深地嘆了口氣。

「從開始到現在……究竟是誰教你這么說話的,法肯豪茲公爵?他是不是專門教蠢材?」

什么?

西里爾的笑容一滯。

只見嘆完了氣的泰爾斯無奈地聳聳肩

「你知道,直到今天我才現我是如此憎恨修辭問句。」

修辭問句?

公爵的表情越迷惑。

可王子不再順著西里爾的話走,而是一臉淡漠地看著他

「一點小提示,不受歡迎的公爵大人。」

「無論討論還是談判,陰陽怪氣的反問看似增強你的語氣,實則只能讓你看上去像個搔弄姿、嘩眾取寵的娛樂小丑它除了用語氣凸顯你的自以為是之外,對傳達有效信息沒有任何幫助。」

聽著泰爾斯面無表情的回答,法肯豪茲的面孔慢慢僵硬起來。

「如果你有答案,就用肯定句說出來,如果你不認可,就用個『不』字講完它因為除了挑撥情緒,沒人有興趣了解你用修辭反問說出來的究竟是什么狗屁內容。」

泰爾斯說完了話,一把將匕扎在床頭。

房間安靜了很久。

一時只聽得見寒風吹襲。

西里爾瞪著泰爾斯,就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公爵的唇角幾度拉起又幾度放下,欲言又止間,頗有幾分不知所措。

泰爾斯倒像是沒事人一樣抱起雙臂,一臉無辜,歪著頭扁著嘴,等待對方的回答。

終於,西里爾閉眼低頭,長長嘆了口氣

「這就是為什么我不喜歡北地人。」

「不,」然而泰爾斯揚了揚眉毛,接過他的話語

「這僅僅只是為什么你不受歡迎。」

西里爾又是一頓,一時無言以對。

「繼續啊,我們為何得以統治?」

總算把話說舒服了的泰爾斯呼出一口氣,他坐上床鋪,靠上牆壁,滿足地攤手道

「別讓我打斷你。」

西里爾在心底里微微嘆息。

你不是早就打斷了么。

公爵沉默了一陣,這才重新開口

「事實上,我不認為我們得以統治是出於以上理由,泰爾斯。一點也不。」

泰爾斯重重的話語再次響起

「很好!」

西里爾再度一滯。

「我很高興我們終於開始談話了。」

只見泰爾斯一臉舒心地向他舉了舉食指「好好說話並不難,不是么?」

「繼續保持。」

剛剛醞釀好情緒的西里爾被噎得又是一陣心堵。

公爵緩緩嘆氣他開始認識到,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六年前那個捏著拳頭,紅著臉蛋,強充王子,在一眾領主面前賣弄聰明的私生子了。

他是泰爾斯·璨星。

蒼穹之外的群星。

想到這里,公爵輕輕側身,難看的臉龐上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泰爾斯王子。」

「在我看來,真正統治這片土地,統治這個王國,乃至統治整個世界的,讓無數人甘心服從我們的是習慣。」

「習慣,習慣……」泰爾斯咀嚼著西里爾的話,突然明白了什么。

出其不意拿回話語權之後,他開始慢慢把握住對方看似隨意的談話里,那一根飄忽不定的軸線了。

然而此時,西里爾反倒拄著他的拐杖,一頓一頓地在房間里踱起了步。

「男人習慣了出外養家,女人習慣了在家帶娃,商人習慣了來回倒貨,農民習慣了繳稅服役,貴族習慣了治理,祭祀習慣了神叨……」

「軍隊習慣了暴力,官員習慣了命令,作者習慣了拖更,領主習慣了頤指氣使,國王習慣了高居王位……」

「人們買東西習慣了付錢,做壞事習慣了受罰,面對死亡習慣低頭,面對生機習慣頷……」

公爵的語很快,就如他的步伐,像是攀登著一座看不到頂峰的山

西里爾像是出了神一樣,左手輕輕拂過古舊的牆體,面上的表情卻變得認真起來。

這讓泰爾斯也不知不覺坐直了身體。

「習慣,那是他們我們所統治的每一個生靈打從娘胎里生下來時就親眼見到的,這個世界看上去的樣子;」

「那是他們在有限的歲月和人生里所重復與實踐的,這個世界既定的樣子;」

「那是他們一次次目睹無數他人的作為與反應之後,下意識地去尊崇、模仿、信服的樣子。」

此時,一手按在牆上的西荒公爵突然抬起頭!

「泰爾斯!」

少年嚇了一跳。

只見西里爾冷冷地盯著他。

「人們服膺我們的統治,尊敬我們的地位,效忠我們的身份,不是因為我們有多偉大,不是因為我們生而高貴,不是因為我們施恩幾何威逼多少,不是因為我們治政有方澤惠萬民,更不是因為你的血液如有神賜閃閃光!」

「而是因為他們習慣了!」

從窗戶滲進房間的寒風吹得公爵的皮袍和頭飄舞不定,更顯得此刻的西里爾·法肯豪茲形象詭異,令人心寒。

泰爾斯下意識地咽了下喉嚨,他已經沒工夫去管公爵語氣里本能般的諷刺了。

西里爾眯起眼睛,從眼縫里射出的銳利目光卻未曾減弱半分。

「因為從他們第一天睜眼看這個世界開始,他們的祖輩就是這么做的,他們的父母也是這么做的,他們的同齡人還是這么做的,所以他們自己,也同樣習慣了這么做,而且還要說服他們的下一代跟他們一樣,也這么做。」

泰爾斯慢慢皺起眉頭。

「而這群人把他們習慣了的習慣,展示給其他人,另一群人無論那是子女、長輩,親戚、鄰居、陌生人還是主人、仆役、同儕、上下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西里爾停在原地,語氣卻愈沉重深邃,就像在講一個最可怕、令人不寒而栗的鬼故事。

「直到包括你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厭惡了陌生,反感了異常,養成了惰性,從而認識到這樣一個道理違反習慣的,就是不正常的,需要被消滅的。」

泰爾斯的表情越來越緊。

「於是,這些習慣越傳越廣,越養越深,越嚴肅更越平常,直到我們稱呼它們為……」

西里爾的語氣透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陰森

「秩序。」

一陣寒風吹來,激得泰爾斯瑟縮了一下,但窗外的光芒卻不能給他任何溫暖。

泰爾斯突然覺得,塔頂的這個房間是如此陰冷。

就像……

記憶里的復興宮。

「你領會我的意思了嗎,王子殿下。」

西里爾的話重新響起,把他從別的地方拉回現在。

「在我看來,這才是唯一的、脆弱的、可憐的,卻也是永遠的、強大的、深厚的,維持著我們統治的東西。」

「而那些想要動搖這些習慣、動搖這些秩序的舉動……」

西里爾淡淡冷笑

「都是很可怕的。」

想要動搖這些習慣、動搖這些秩序的舉動……

泰爾斯不由得挑起眉毛,輕哼一聲

「比如這一次,傳說之翼對刃牙營地的做法?」

公爵的聲音停頓了一秒。

「不。」

「不止這么小,也不止這么近,更不止這么輕。」

只聽法肯豪茲的嗓音低沉下來,仿佛蘊藏著幾個世紀的慨嘆

「比如我們都知道,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星辰的某個上位者,不,也許是連續幾代里的好幾個上位者,他們灑下王權的誘餌,把成千上萬的下位者,變成了領主們的敵人。」

這句話把泰爾斯的神經扯緊了。

王權的誘餌。

那個瞬間,泰爾斯突然有這樣的感覺西里爾·法肯豪茲,這位行事詭異,言語出格的不受歡迎者,他今天來此的目的,絕不僅僅只是來拉攏第二王子。

王子越嚴肅起來。

「借著王權的階梯,他們慢慢攀登而上,與我們這些封疆公伯們來回廝殺。」

西里爾慢慢踱步回窗邊,重新看向窗下的荒漠營地

「於是乎,數百年的家門興衰,貴族輪替,無數人的命運沉浮,生死無常,最終鑄就王國的今天。」

公爵的聲音低沉模糊,卻不容置疑。

「數百年的時間,從家族的傳繼,爵位的興替,稅例的裁定,官員的任免,律法的判決,到軍隊的動員,復興宮都以按部就班卻無可阻擋的方式,溫和、緩慢,但是堅決地,從領主們手中攫取而去。」

聽到這里,泰爾斯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龍血之夜里,他在五位大公以及一位女大公面前慷慨陳詞,訴說星辰現狀的場景。

也想起前不久他所聽見的,由王室衛隊的舊人們口述而出的故事。

數百年的家門興衰,貴族輪替……

無數人的命運沉浮,生死無常……

泰爾斯沉思著,沒有說話。

「你知道,雖然雙方的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西里爾向前探身,似乎要把窗下的景色看得更仔細一些,「但真正讓棋局變得有趣的……是在看得清的步數里,卻有著數不清的可能。」

就像在看他的棋盤。

「走一步看十步你移動的每一子,關聯的不僅僅是此刻的棋盤,而是此後數步,數十步,甚至上百步的棋局。」

「從而讓百步後的對手無從招架,投子認輸這可遠比面對面、拳對拳的較量,有趣多了。」

不知為何,聽到這里,泰爾斯卻突然想起了黑劍。

少年想起那個男人與吉薩的一戰,黑劍帶著他,突進多頭蛇基利卡的血肉重圍。

從初始突破的位置到突破路線的選擇,黑劍從第一步開始,就計算考量戰斗的所有因素,從而步步走向勝利。

他就像一個,把戰斗當作棋局的……棋手。

西里爾聲調沉穩,稀疏的頭在寒風下隨著衣袍抖動

「不動聲色卻悄然落子,春風化雨而秋收萬顆這就是『賢君』的高明之道,不是么。」

賢君。

泰爾斯略略一怔。

「賢君?」他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

西里爾突然轉身,露出一個令人皺眉的「詼諧」笑容,語氣回復了慣常的「親切」

「怎么,你以為,這么多年了,從那可笑的國是會議到該死的王家銀行,尤其是我們這些身在其中的人們,哪怕再蠢再鈍,就真的沒人看得出來嗎?」

泰爾斯心中一沉。

公爵抬起頭,眯起眼睛

「就像我一樣,我們很多人心知肚明。」

「只是無能為力。」

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