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和公爵,兩人都沉默了一陣。
「所以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
泰爾斯一把拔出扎在床頭的匕,在空中拋了個花兒,於鋒刃翻轉間准確無誤地抓住手柄在經歷了無數打斗後,這樣的動作變得越熟練而簡單。
看著王子的舉動,西里爾眼眸微眯。
泰爾斯刃尖上挑,沉吟了一會兒:
「你想拉攏我加入你,成為兩大陣營之外的第三者,在馭者的鐵鞭與烈馬的疾蹄之間,拉住星辰這架越跑越快的馬車?」
第三者。
那個瞬間,仿佛天邊的雲朵遮住了陽光,室內黯淡下來。
西荒公爵的雙手在拐杖上按了又按。
「烈馬不會屈從於鐵鞭,馭者也不會放棄鞭打,」他眼神犀利:
「而在馬車上的人,無論是誰,都不能坐待它散架。」
泰爾斯輕輕彈動指間的刀刃。
「所以。」
泰爾斯輕嗤一聲,很不禮貌地拿刃尖點向公爵:
「所有這些,包括你莫名其妙的出現,又是拔劍恐嚇危言聳聽,又是語重心長老氣橫秋,就是為了這一刻?」
泰爾斯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盯著西里爾。
西里爾跟他對視了一陣,輕輕哼聲。
「你覺得我會到大街上隨便拉來一個十四歲的小崽子,然後跟他說這些?」
西里爾冷冷道:
「如果我不能先確認你是什么樣的人,如果你只是個眼高手低貪生怕死的無能軟蛋,如果你只是個被北方佬養得滿腦子肌肉的沖動小屁孩,如果你只是個仗著讀過幾本史書目錄就自以為通曉宇宙真理的**白痴……」
泰爾斯眉毛一挑。
公爵斜眼打量著他,不屑地道:
「那你就不值得我說那么多話。」
少年略微錯愕。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把匕塞回枕頭底下:
「你知道,如果你要用誇我的方式拉攏我,其實可以用些更好的詞兒。」
只見西荒公爵張開仿佛缺了一塊肉的嘴唇,陰森森地笑了一聲,活像干屍開口。
「放心,你的耳邊不會缺少漂亮話,王子的歸來是震動星辰的頭等大事,無數目光都會聚焦在你身上。」
只見西里爾眯起眼:
「但你更要小心,警惕。」
「有權有勢的貴族領主們會爭先恐後地來找你,拉攏歸國未久的王子,用盡方法爭取你站到他們的一邊,把你變成對抗復興宮的先鋒。」
法肯豪茲的語氣一變:
「接受他們的好意前,請記得:他們只是反對你的父親,可絕非真心效忠你。」
泰爾斯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快繩的話。
他要怎么做到……不一樣的活法?
念及此處,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
「他們不會成功的。」
可西里爾不屑搖頭:
「當我說『拉攏』,我指的可不僅僅是敲門送禮。」
泰爾斯皺起眉頭,反唇相譏:
「當然,也許還包括拔劍恐嚇,然後告訴我『馬車可不能散架』?」
這次輪到西里爾沉默了。
幾秒後,公爵才幽幽地道:
「你知道,有些話,對世上的絕大多數人而言,只能是廢話。」
泰爾斯頓時一頭霧水。
西里爾輕哼道:
「記住我今天的話。」
他伸出手指,在自己的嘴邊晃了晃:
「全部。」
西里爾的眼里泛著冷光:
「萬一你有天能用上呢。」
他停頓了一秒,頗有些邪惡地翹起嘴唇:
「全部。」
泰爾斯盯著這個樣子的公爵,心里泛起不適。
但西里爾很快換過話題:
「比起這些,你更要小心你的父親。」
父親。
泰爾斯的神經慢慢綳緊。
腦海里那個健壯的身影重新出現,讓他想起面對對方時的窒息感。
公爵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帶著別樣的意味:
「隨著你的年紀增長,也許他會意識到,你不再是那個可憐兮兮的孩子,也許他同樣會試著以父親的身份籠絡你,以國王的權力控制你。」
「但是……」
法肯豪茲的語氣又變了,但他卻突然沉寂下來,周圍仿佛瞬間進入了陰天,將雨未雨。
他緊緊地盯著泰爾斯,可怖的臉龐配上清冷的眼神,讓後者一陣心緊。
「當六年前,埃克斯特劇變,努恩七世薨逝而北地政治洗牌的消息傳來星辰時,所有都驚呆了。」
公爵的語調和節奏都變得沉重緩慢,讓泰爾斯想起時講述吟游詩時的普提萊:
「誰能想到,明明幾個月前,我們這幫老骨頭還惶惶不可終日,唯恐桀驁的北方佬們再次南下。」
西里爾輕輕吐氣,指了指泰爾斯:
「可有人,有人只是輕輕一下,就把強橫無匹,咄咄逼人的巨龍國度,捅了個千瘡百孔,自顧不暇。」
「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
強橫無匹,咄咄逼人……
千瘡百孔,自顧不暇……
意味著什么?
泰爾斯抑制不住地想起龍霄城里的噩夢一夜。
龍血。
他看向指著自己的西里爾,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嚨:
「您太高看我了。」
王子嘆息道:
「六年前,那只是一場意外,更是一場悲劇,而我在其中沒什么功勞……」
西里爾冷冷地打斷他:「我沒說是你的功勞。」
「少自作多情。」
泰爾斯被這句話噎了一下,臉色變得相當難看。
不受歡迎的公爵冷哼道:
「如我所言,從終結之戰到血色之年,法肯豪茲自古追隨璨星。」
他指向靠在牆邊的那把古帝國劍。
「近七百年的時間里,警示者見證了很多歷史,」西里爾無比凝重:
「比你想象得還要多。」
泰爾斯感受著西里爾冰冷的目光,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來。
「所以我知道。」
只聽公爵大人輕聲道:
「龍霄城的所謂『災禍降世』,那絕對不是什么意外,或者什么罕見的巧合。」
災禍降世。
不是什么意外。
那個瞬間,泰爾斯緊緊按住自己的大腿。
幸好,西里爾沒有再看向他。
公爵大人踱步到窗戶邊上,幽幽地望著營地:
「雖然它們每次出現都會被巧妙地掩蓋和模糊,渲染和粉飾,再隨著時間拉長,最終變成路人的道聽途說和睡前故事……」
「但我知道,它們存在,而且真實。」
存在,而且真實。
泰爾斯舒出一口氣。
他深深地呼吸,掩蓋住情緒的變化。
西里爾的嗓音越尖利緊迫:
「而且它們的每一次出現,都與我們的世界密不可分。」
下一刻,西荒守護公爵猛地轉身,雙目如電直射泰爾斯!
「無論龍霄城生了什么,那就是你父親干的。」
他斬釘截鐵地道:
「他和莫拉特那條老毒蛇,用某種方法。」
就是你父親干的。
泰爾斯靜靜地回望著對方,忍受著腦海里那片來回翻滾的血色記憶。
但無論他如何忽略,還是忍不住想起那些畫面:
艾希達眼里的藍光,吉薩臉上紫的紋路,小滑頭頰間的眼淚,黑劍傷痕累累的身軀,拉斐爾手臂上的詭異大口。
以及……
努恩王落在地上的頭顱。
「你父親的棋盤冷酷無情,而你不知道他的下一步會怎么走。」
「是無視規則,還是掀翻棋盤。」
此時的公爵臉色嚴肅,語氣冷漠:
「孩子,堅強起來。」
「不要成為一枚被任意擺布、隨意犧牲的棋子。」
任意擺布。
隨意犧牲。
感受著對方明顯的挑撥,泰爾斯深深地吸入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去。
「我是他的繼承人,我的利益與他一致。」
王子的語氣頗有幾分拒意。
「我的安危,關系著他的統治穩定。」
「而他是我的父親。」
可這不過迎來西里爾的又一次譏刺:
「誰知道呢。」
法肯豪茲公爵冷冷道:
「四百年前,『登高王』埃蘭·璨星一世就曾為了祈禱勝利,殺子祭神。」
殺子祭神。
泰爾斯的呼吸一滯,捏緊了拳頭。
公爵望著遠方,語調悠長:
「而每一天,你的父親都在創造新的歷史。」
泰爾斯閉上了眼睛。
「你父親和他的敵人們……」
「六年前,因為你的出現,第一回合勝負已分。」
「但六年後,從你歸國的這一天起,第二回合就開始了。」
公爵的語氣有些怕人:
「而那絕不會更輕松。」
房間里再次沉默下來。
直到泰爾斯緩緩睜開眼睛。
「所以,公爵閣下,既不屬於貴族,也不忠於王權的第三者。」
西里爾眼神微眯,他感覺得到,這一刻的王子有些不太一樣。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泰爾斯直直地望著他:
「我能指望你的力量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仿佛他們都知道,這樣的時刻意味著什么。
幾秒後,公爵緩緩開口,臉上不帶一絲笑容:
「如果我是崖地的獨眼龍,我會說『能』。」
泰爾斯在鼻子里輕嗤一聲:
「但你不是。」
公爵慢慢點頭,又繼而搖頭:
「我不是。」
王子輕嘆一口氣。
當然。
他明白了。
但泰爾斯隨即想起什么,噗嗤一聲笑了。
「你知道嗎,北地人不問『能不能』。」
王子的語氣頗為懷念:
「他們只問『做不做』。」
公爵不由一怔。
但幾秒後,法肯豪茲輕笑起來:
「有時候我還挺感激北地人的哪怕再沒腦子,至少替我們養了個有趣的王子。」
泰爾斯也笑了:
「這是你第三次罵他們了,為什么這么恨北地人?」
西里爾公爵停頓了一瞬,臉上神色復雜。
「因為我婆娘就是個北地人。」
泰爾斯愣了一下。
公爵閣下望向泰爾斯,煞有介事地擺擺手指:「給你個忠告……」
「別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