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忙碌聲中,泰爾斯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手里的短劍,默默逆行,任由無數衛隊成員掠過身側。
王子的身影點綴在一眾匆匆而去的森嚴甲胄之間,顯得孤單而離群。
刺眼而突出。
下一秒,仿佛禁令解除,沉寂已久的賓客人群轟動起來。
聲浪蜂擁而起,喝彩、議論、掌聲、私語連綿不絕。
「我的天,我誓,這個宴會是我今年遇到最酷的事情……」
「不愧是璨星,對么?讓我想起四十年前……咳咳咳……」
「那可不,我跟你說,北極星還在北地那會兒……那叫一個,見王殺王,見大公殺大公啊……俺們麋鹿城老稀罕他了!」
「記得,以後有任何人問起今天現場的事情,不許多嘴,只說是王室衛隊控制了場面……」
「他的姿態真勇敢,啊,好仙妮,我悄悄給你說哦,我好想被殿下壓在牆壁上親吻啊……啊什么你也是?哼,不要臉!賤人!」
「我跟你說,回去馬上入股玻璃商的同業公會,特別是酒具生產……」
「不,聽我的,在復興宮作出任何反應之前,你不許再來閔迪思廳,不許評論今天的事情……」
「趕在依諾莎那個賤人下手之前,我們要打聽到公爵殿下在北邊的生平細節,特別是他喜歡什么樣的女孩……」
「果然還是擺脫不了北方佬的風格吧,跟你說,以後要小心點……」
「馬麻,我也想去埃克斯特留學……啊?那不然,就做人質也可以啊!」
「你記下了嗎?對,就按這個順序:鵪鶉蛋、烤鵝、萵苣,特別是萵苣……」
「告訴你父親,把你們家放的所有高利貸全收尾了……損失?你他媽還在想損失?多伊爾就是前車之鑒!」
「你聽見了嗎?聽見了嗎?『我有膽量站在他的面前,直視他的眼睛』?」
「不,回去之後提都不能提,特別是那個賭約……」
仿佛大眾一時失去的熱情,終於在事態平息後重新回歸。
「幸好,幸好,我的落日……那個該死的小人,我誓,我誓……」多伊爾男爵抱著自己的兒子和妻子,放肆痛哭,倒是把d.d搞得很尷尬。
許多人重新以不同的目光,開始打量那位夾雜在眾多衛隊身影之間,背對著大廳的星辰王子。
但泰爾斯只是不言不語。
他輕輕抬起頭,看向國王離去之後,空空如也的最高席位。
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被打擾,不容打擾。
「行了,掌旗翼從這里接手……直接押去秘科,」沃格爾吩咐著押送安克的人手,又看了一眼出神的泰爾斯,表情復雜:
「顯然,今晚很多人都得加班了。」
很快,在各式各樣的目光下,安克被嚴陣以待的衛隊們押送離開,盡管他沒有掙扎,但押送隊伍的長度依然堪比一只儀仗隊。
泰爾斯默默地聽著安克被押走的聲音,沒有去看他的眼神。
另一邊,多伊爾一家大難得脫,喜極而泣。
泰爾斯沒有反應。
他的胸膛仿佛被壓上了一塊巨石,讓他難以反應。
馬略斯示意哥洛佛去為公爵披上披風,卻被泰爾斯伸手止住。
作為擁王黨人的中堅,戈德溫伯爵咳嗽一聲,走上前來,像長輩一樣慰問泰爾斯:
「殿下,今晚辛苦您了……」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宴會就到此……」
但泰爾斯突然開口:
「抱歉,各位!」
星湖公爵的突然高聲打斷了人們嗡嗡作響的議論。
泰爾斯轉過身來。
他面色深寒,讓所有人心中一凜。
看著王子的表情,馬略斯略略皺眉。
泰爾斯知道,不止一人告訴過他:笑容,才是最好的鎧甲。
但北地人教會了他:
只有鎧甲,不夠作戰。
王子按下不知所措的戈德溫伯爵,走向人群。
「我知道,也許今天,我的開場白太溫柔了。」
泰爾斯的眼神含著前所未有的清冷:
「容易讓人誤會。」
宴會廳里徹底安靜下來。
泰爾斯放低了聲音,但在寂靜的襯托下,他的話語無比清晰:
「但是對於那些不了解我,或者不喜歡我我,乃至不願意見到我的人……」
泰爾斯陰沉著臉:
「我不介意,重說一遍歡迎辭。」
他輕輕踱步,銳利的眼神掠過每一位客人。
讓人心生退意。
「諸君!」
泰爾斯忽然提高音量,從齒縫間咬出一度習慣,卻刻意忘記了的剛強與威懾:
「吾乃泰爾斯!」
他環視人群,眼神慍怒。
「一個你們翻遍璨星家族的七百年系譜,也找不到的名字!」
賓客們又是一陣私語,但很快在泰爾斯的眼神下消弭無形。
泰爾斯低頭摩挲起手上的短劍,感受著它名貴的質材和不錯的手感,沉聲道:
「所以,你們也許不知道……」
「過去六年。」
「我既非星辰王子,也非星湖公爵。」
賓客們面面相覷。
泰爾斯把玩著短劍,並不抬頭,但他的每一句話都低沉不已,讓賓客們下意識地豎起耳朵:
「我親睹了諸侯相殘,努恩崩逝。」
「我經歷過巨龍天降,災禍焚城。」
「我見證了兵鋒變亂,查曼稱尊。」
泰爾斯瞳孔一聚,猛地抬頭:
「黑沙領恨我若死敵,龍霄城視我如災星!」
他陡然寒聲,讓不少聽者一個激靈。
泰爾斯大步上前,目光決絕,刺向每一個與他對視的人。
人潮隨著他的靠近,下意識地退後。
「而整個埃克斯特上下,千萬生靈,喚我名為——」
話音尚在,泰爾斯倏地亮出短劍,狠狠扎進眼前的某張長桌!
咚!
心悸的悶響中,泰爾斯放聲怒吼:
「北極星!」
在獄河之罪的幫助下,他的聲音回盪在宴會廳里,激得燈火飄搖,人影閃爍。
整個大廳里鴉雀無聲。
數百人,包括許多身份高貴的大人物,此時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泰爾斯死死盯著桌上的劍刃,呼吸不定。
一秒。
兩秒。
三秒。
泰爾斯終於松開短劍。
徒留劍柄微顫。
但寂靜依舊徘徊不走,賓客仍然沉默不語。
直到泰爾斯冷冷開口:
「諸君,歡迎來到我的……閔迪思廳。」
他回過頭,面無表情,寒聲作結:
「願你們玩得盡興。」
「宴會結束。」
沒有人動彈。
直到馬略斯嘆出一口氣,走上前來,吩咐王室衛隊和閔迪思廳的衛兵們疏導秩序,勸退賓客。
沃格爾和戈德溫伯爵也站出來,安排大家離去。
宴會廳這才逐漸恢復了人氣,議論聲與腳步聲再度響起,卻有序得多,也低調得多,似乎刻意避開心情欠佳的星湖公爵。
泰爾斯依舊站在大廳中,身後就是那柄攪和了他宴會的短劍。
「我記得讓你去取警示者,」泰爾斯頭也不回,問著來到他身後,似乎有話要說的馬略斯:
「怎么現在都沒取來?」
馬略斯一邊向路過的賓客示意,替公爵向他們致以歉意,一邊毫不在意地答道:
「那把劍藏在你書房里的鎖櫃里,我沒有密碼。」
泰爾斯微微一怔。
「為什么剛剛不問我?」
「因為,」馬略斯瞥了他身後的短劍一眼:
「你從頭到尾,就沒想過會用那把劍。」
泰爾斯先是一頓,隨後釋然而笑。
「那你就不擔心,不擔心他會真的跟我決斗?」
馬略斯輕聲一笑,舉起一直握著的拳頭,看向頭頂。
泰爾斯也循著他的視線抬起頭。
很快他就看見,在宴會廳上方的高處,五六位星湖衛隊的成員從陰影里出現,人人手執弓弩,機警地向他們望來。
馬略斯緩緩放掉握了很久的拳頭。
下一秒,陰影里的王室衛隊紛紛收起弓弩。
「那是……你身邊的托萊多、摩根、伊塔里亞諾……」
泰爾斯認出這些人,不禁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