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
對於他的選擇……
命運,每一次都給了回應?
「正如昨夜,你英明機智地保下棋子和棋局,贏得立場和名聲……」
國王語帶譏諷:
「卻把屁股上的屎,留給了整個王國來擦。」
泰爾斯一頓。
更多的辯解從心底冒出,可話及嘴邊,卻無從出口。
「第三條路?哈,就像你習慣了街頭乞兒的意氣隨性,卻妄想王國血脈的地位尊榮。」
聽見這句話,泰爾斯不由一震。
「你游走峭壁之巔,卻妄想天穹之景。」
「還覺得只要悍不畏死,就能踩穩腳步。」
凱瑟爾的責問如利刃,一刀刀刻進他的心里。
國王的銳利眼神離開泰爾斯的身上,望向虛空。
「正如你和那個龍霄城的女孩兒。」
而泰爾斯則任由至高國王的聲音鑽進自己的耳朵,無能為力:
「你告訴自己,出於價值和立場,一個強大的盟友能為你帶來利益。」
「但你還告訴自己,出於感情和欲望,一位心愛的情人令你甘願付出。」
下一刻,凱瑟爾王的話急轉直下:
「但若混淆了這兩點,流離二者之間,還自以為能游刃有余,左右兼顧。」
「那你就錯了。」
國王目色深寒,一字一頓:
「直到你明白,每一次,每一個自以為是的完美選擇,都有更大的代價。」
少年再度咽了咽喉嚨。
「我想,她——熾血女士已經在那一戰中,證明了她的價值和立場。」
泰爾斯校正著自己的嗓音,好讓自己聽上去不那么茫然無措。
可不知為何,他的句子磕磕絆絆:
「她很強大……她能夠很強大。」
「她能為我們帶來利益……」
國王冷哼一聲。
「你知道,」他直視泰爾斯,寒聲道:
「我說的不是她。」
泰爾斯的身軀微微一晃。
鐵腕王諷刺地道:
「北極星。」
北極星。
又是北極星。
泰爾斯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厭憎這個稱謂。
就像他同樣厭惡此刻。
「那您呢。」
幾番掙扎後,泰爾斯的話終於幽幽響起。
「陛下。」
少年的聲音不大,音調也不陡,但卻像是歷經艱辛的無力質問:
「尊敬的姬妮女士,她是您的盟友,還是情人?」
昏暗中,凱瑟爾王的眼眸倏然一動。
周圍的空氣不再凝固。
卻多了一股雪崩前夕的緊張。
「而您真的像您說的那樣,是一個鄙夷感情和沖動,只計較利益得失……」
就像溺水者浮出水面的大口喘息一樣,少年的話語波動起來:
「一個理性冷靜,眼中只有王國的殘酷君王……」
「能把一切分得清楚明晰,毫不混淆?」
凱瑟爾的目光銳利起來。
但泰爾斯辨認不出,那里頭涌動的是怒火還是黯然。
可他卻突然意識到,這是他今天第一次反駁他的父親。
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名為凱瑟爾王的石像在座位上動了,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帶著淡淡慍怒:
「你……」
但泰爾斯打斷了他。
「我是一個璨星。」
他奮力吸氣,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免於窒息,他還要狠抓自己的手心,才能維持聲音不至於變形:
「身為星辰王子,身為王國血脈。」
「如果我甚至不能為一個,一個因我而遭罪落難的姑娘負責。」
泰爾斯覺自己控制不住話語里的停頓,但他依舊努力說完:
「那在危難之時,關鍵一刻,我又憑什么站出來,為我的王國與同胞負責?」
凱瑟爾王的眼神變了,里頭透出一股別樣的光芒。
泰爾斯死死盯著國王:
「沒錯,這與她無關。」
「只與我自己有關。」
好幾秒過去了。
國王眼中的波瀾終於平息。
他重新望向泰爾斯,語氣肯定:
「你在乎她。」
泰爾斯一顫。
那一瞬間,少年竟然有些不敢再抬起頭,去看他的父親。
但他終須面對。
就像剛剛凱瑟爾對他過往行為的質問。
他終須回答。
「我是在乎她。」
少年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如何。
他知道,他的話語是如何艱難突破了重重阻礙,道道關卡,才能從喉嚨里堪堪出。
就像他此刻的想法。
「她是我的真心朋友,是我的患難之交。」
「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同窗學伴。」
泰爾斯黯然垂頭,聲音也小了下去。
「我當然在乎她,關心她,也許還挺……喜歡她。」
小滑頭。
凱瑟爾王沒有回應,連諷刺和不屑的哼聲都欠奉。
他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他從目光里逼出堅定,逼走痛苦:
「所以那更不是愛。」
不必是愛。
更不能是愛。
開口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泰爾斯內心一顫,感覺像是一腳踏空。
失重,失衡。
無所適從。
泰爾斯看著凱瑟爾王,在恍惚中努力喘息,刻意忘記其他。
直到國王淡淡的一句回復:
「是嗎?」
無波無瀾,無褒無貶。
泰爾斯閉上眼睛,旋復睜開。
「我很現實。」
度過之前的難受,泰爾斯終於能毫無滯礙地調整坐姿,帶著莫名的情緒,昂然抬頭。
「我是您的兒子,璨星的血脈,王國的繼承人。」
凱瑟爾王的面龐在陽光下微微一動。
「我早已明白:我的命運注定充斥波瀾坎坷,滿布禍患不祥。」
泰爾斯微微側目,略微黯然。
「但就跟您一樣,我做出了選擇。」
下一刻,他重新看向國王,仿佛看向另一個自己,用古帝國語說出下一句話的主語:
「吾為星辰而生。」
國王默默地回望他。
巴拉德室里沉默如昔,但空氣卻不再阻塞。
泰爾斯透出一口氣,仿佛沖破桎梏的囚徒,在陽光下奢侈呼吸。
少年咬緊牙齒:
「所以我更不會,也不能對她有任何非分之想,兒女之情,逾矩之心。」
將同樣的災難……
再帶給她。
「正因為我在乎她,在乎塞爾瑪,在乎我的朋友。」
凱瑟爾王不言不語。
泰爾斯混雜著痛苦和難受,說出埋藏心底已久的話,將已經想通的事情再度確認:
「所以那絕不是愛。」
那不能是愛。
絕對不能。
那一刻,他仿佛脫離了桎梏的鳥兒,終於能放心大膽地振翅高飛,翱翔天際。
直到折翼墜地。
「你問我自己在哪里,」少年公爵低聲開口,他突然喜歡上這間石室的昏暗:
「我就在這里,在復興宮里。」
「像您一樣。」
「父親。」
泰爾斯的情緒低落下去。
「而您不必擔心……她和我。」
話音落下,泰爾斯這才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汗流浹背,呼吸急促。
遠非星湖公爵該有的儀態。
室內的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
似乎要為這段剖白留出足夠的時間。
直到其中的意蘊被徹底理解。
「她很好?」
凱瑟爾王突然開口,讓泰爾斯一驚。
但少年隨即陷入黯然。
「我不知道。」
他閉眼旋復睜眼,努力消除一切表情:
「我也……不想知道。」
巴拉德室里徹底安靜下來。
仿佛過了很久。
終於,國王的身形在光線里主動後撤。
他重新坐進座位的陰影里。
面孔不復得見。
唯有王者之聲,遠遠傳來。
「有時候我真的很奇怪。」
凱瑟爾王的話語鋒利如昔,刻薄如故,卻不再有那股刺痛感。
「為什么你的理智,跟你的愚蠢,不相上下。」
「為什么它們同在一個腦子里。」
國王冷哼道:
「還能相安無事。」
泰爾斯沒有說話。
他出神地坐在長桌旁。
就在剛剛,少年有些明白了。
有生以來,他直面過三位國王。
努恩王的縱橫手段剛柔並濟、恩威交加,如大海般深不可測,難以度量。
查曼王則以切實可見的利害逼迫他,威脅他,有若刀鋒抵頸,芒刺在背。
但眼前的凱瑟爾五世。
鐵腕王。
他與前兩者全然不同。
作為星辰的至高國王,他沒有高談闊論,不會豪言壯語。
但凱瑟爾卻有一種更詭異可怕的能力。
靠著這種能力,他只要寥寥幾句話就能越恩威與利害,直擊內心,抓住最該死的要害。
逼著泰爾斯去面對真實的自我。
平淡無波。
卻痛徹心扉。
國王伸出手,撥動了桌上的一個搖柄。
巴拉德室的門打開了。
幾個陌生的王室衛隊成員出現在門口,一人越過他們,走進室內。
是那位來自秘科的刀疤男子。
但泰爾斯恍若不聞,只是面無表情地陷在自己的座椅里。
「帶他出去,」凱瑟爾王的聲音無情地響起:
「讓他看看,自己留下的爛攤子。」
泰爾斯恍惚抬頭:
「什么?」
「別磨蹭,」國王重新低下頭,翻開下一份文件:
「巴拉德室有重要得多的事情。」
「記得你今天的話。」
接下來的事情,泰爾斯不太記得了。
他甚至不太記得自己是怎么恍惚著走出巴拉德室。
也不太記得那位刀疤男子是怎么僵著臉背著手,生硬地道歉說王命難違,但馬略斯勛爵暫時走不開,煩請殿下跟他走一趟。
直到泰爾斯走神地跟著他,從一處側門出宮,上了一架馬車。
「我們這是去哪兒?」
感受到車廂的晃動,好不容易調整好情緒的泰爾斯回過神來。
「王國秘科,殿下——陛下的命令。」
他的對面,面貌凶惡的刀疤男子一邊撓臉一邊回答。
秘科。
泰爾斯皺起眉頭。
但他覺了更不對的地方。
眼前的這個刀疤男……
他的嗓音,變得不一樣了?
注意到王子的眼神,眼前的刀疤男子卻微微一笑,伸手將自己的臉皮撕開。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
「好久不見,殿下。」
眼前的人扔掉帶著刀疤的偽裝面具,低頭搗鼓著眼睛,嗓音輕松詼諧:
「近來可好?」
泰爾斯怔住了。
原來是他。
「您看著不大高興,怎么……」
他的老熟人,荒骨人拉斐爾·林德伯格,在馬車里睜開一雙黯紅色的眼睛,直直望向泰爾斯:
「剛剛被女朋友甩了?」
泰爾斯面色一僵。
「拉斐爾。」
心情本就不好的王子向後仰去。
「你再廢話一句……」
星湖公爵直直盯著車廂頂,面無表情地道:
「我就去求娶尊貴的米蘭達小姐。」
拉斐爾的臉色垮塌下來。
於是馬車徹底安靜了。
一路無話。</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