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其中一枚(1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5307 字 2021-06-17

審訊室里,貝利西亞和拉斐爾雙雙離開。

泰爾斯一動不動地望著玻璃另一側的空室,眼神死寂,心情復雜。

落日酒吧……

婭拉……

熟悉的名字在他的記憶里回盪,每一次都激起無盡的波瀾。

自從那次與基爾伯特聊完,身為王子而背負重擔的他,已經把他們黯然埋藏進內心的最深處。

直到剛剛。

泰爾斯下意識捏緊了拳頭。

獄河之罪沒有受到任何外來的威脅,卻依舊在他的血管里奔騰不止,咆哮不休。

「殿下,介意再推我一把嗎?」

莫拉特愜意而舒適的嗓音傳來,配上無時不刻不在滋滋作響的黑脈藤蔓,把泰爾斯從復雜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卻也讓他更加心煩意亂,躁動不堪。

泰爾斯緩緩轉身,看向黑先知。

但泰爾斯沒有舉步,也沒有去扶老人膝下那架讓他無比惡心的輪椅。

為什么。

為什么是在這里……

在他最忌憚的人面前。

「你是故意把貝利西亞帶來的,對么?」

泰爾斯面無表情,語氣冷漠。

輪椅上的老人放下茶杯,毫不在意地回過頭來。

「不僅是為了讓我看見我所作所為的後果。」

泰爾斯目光一寒,直視莫拉特:

「你知道她的身份,她的過去。」

「你也知道我的過去。」

「所以你故意讓拉斐爾提起落日酒吧。」

「在我的面前。」

黑先知凝視著他,滿是皺紋的臉上綻出笑容。

「怎么樣,殿下,驚喜嗎?」

不知為何,這笑容在泰爾斯眼里是如此別扭。

得意。

陰暗。

可恨。

必有所圖。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泰爾斯死死盯著莫拉特,雙目噴火:

「老家伙。」

審訊室瞬間變得壓抑而凝重,老人輪椅和膝頭上的黑脈藤蔓不安地蠕動起來,頻率極快,滋滋作響。

在昏暗與死寂之中,黑先知咯咯笑。

面對王子的怒火與指責,他渾不在意地撥動輪椅,轉身與泰爾斯面對面:

「我以為,當您看到秘科對您的願望如此上心,讓您再次聽聞童年玩伴的消息,應該會很開心呢。」

莫拉特幽幽望著眼前的少年:

「泰爾斯……」

「王子?」

他刻意在兩個詞之間留下極長的停頓,讓少年蹙起眉頭。

他們仿佛回到那個閔迪思廳的下午,在那里,泰爾斯——乞兒,私生子,身藏秘密,前途未卜的男孩——與星辰王國最可怕最陰險,正在追捕禁忌災禍的密諜頭子初次見面。

那時,姬妮、基爾伯特,乃至約德爾都在他身側,連老妖婆瑟琳娜也幫了他一把。

但現在,在王國秘科的老巢里。

沒有人能保護他。

除了他自己。

「但當年我向你求助的時候,你就說了,」泰爾斯冷冷盯著老人:

「只有等到我足夠強大,才能來談保護他們的問題。」

「否則他們只會成為我的……弱點。」

他目光不忿:

「受人掣肘。」

莫拉特輕輕嘖聲:

「很好,您還記得。」

黑先知表情一冷,周圍的溫度瞬間降低。

「那您為何還要拜托基爾伯特·卡索伯爵,讓他在這幾年里不間斷地尋找他們?」

「就連求助拉斐爾,都要千方百計瞞過我的耳目?」

泰爾斯心中一寒。

他知道。

星湖公爵望著莫拉特的笑容:對於他請托基爾伯特尋人的事情,眼前的老人知曉得一清二楚。

一如既往。

但是……

婭拉。

泰爾斯再一次呼喚這個名字。

不。

他不能讓黑先知找到她。

因為那姑娘不僅僅是婭拉。

她是婭拉·薩里頓。

刺客之花。

「看?這就是問題,就是您多年來與秘科一直不搭調的原因,」莫拉特陰冷卻銳利的目光緊緊貼在他身上,一副必得之勢:

「我們永遠各行其是,上下不通。」

黑脈藤蔓在他的膝頭再度盤起,窸窣連連,就像許多毒蛇糾纏一處,詭異危險。

泰爾斯咬緊牙齒。

在復興宮里被撕開偽裝剖心破腹的痛苦,在審訊室里目睹無數悲劇揪心自責的難受,多年來面對秘科事事遇挫的不滿,對婭拉和乞兒們的擔憂,在此刻一齊化入泰爾斯的血管,與獄河之罪一道匯入他飽受折磨的神經。

點燃他胸膛里的不滿。

直指眼前的老人。

「我說過,收起你那四處嗅探的鼻子,少摻和我的事情。」

泰爾斯咬牙道:

「還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拿他們作為籌碼,來威脅我?」

黑先知失聲而笑:

「您在北國身處險惡,殿下。」

「因此顧慮頗多,難以輕信,以至於懷疑我們的動機,這我不奇怪。」

「事實上,您行事審慎,凡事三思,這應該是好事……」

泰爾斯冷笑著打斷他。

「那為何這六年里不吭不響,為何要等到我歸國之後,才在我面前把這件事揭出來?」

莫拉特停頓了一陣,若有所思。

「您說得對,殿下。」

「我們開始全心關注這件事……」

老人語氣一厲:

「恰恰是因為您歸國了。」

「因為身為星湖公爵的您現在——確切地說,是您剛剛對我的輪椅表不滿的時候——才真正夠得上所謂『強大』的一點邊。」

莫拉特看向審訊室的另一端:

「所以我們才會讓您看到剛剛的那一幕。」

「您的『弱點』。」

弱點。

泰爾斯一凜。

「什么意思?」

黑先知咧嘴而笑。

「殿下,您少年老成聰明絕頂,無需我多言就明白陛下讓您來此的用意。」

「關於您所看到的『爛攤子』,」老人轉向玻璃另一側的空室,黑脈藤蔓枝條來回,仿佛無時無刻不在盯著泰爾斯:

「感想如何?」

爛攤子。

泰爾斯心中一空。

不等他回答,莫拉特就慢慢地道:

「酒庄的失業工人……」

「鐵匠鋪的決斗武器訂單……」

「刀鋒領的貴族抗議……」

他每說一個字,泰爾斯就恍惚一分。

「因萵苣菜而的命案……」

「還有,紅坊街的北地女孩兒……」

這些,這些全都是……

泰爾斯嘴唇微動,卻終究無法擠出哪怕一個字。

「我知道。」

莫拉特的語氣緩和下來:

「您覺得很委屈,很苦悶,很悲傷,很不忿。」

「所有這些,其實都非你本意。」

「但這就是權力的威能。」

權力的威能。

泰爾斯無言以對。

黑先知繼續盯著他,笑容滿滿,目光中卻毫無暖意。

「在此之前,想必每個人——無論是卡索伯爵還是姬妮女官,乃至陛下,他們都告誡過您:身為星辰王子,星湖公爵,這個王國的王位繼承人,您的決定影響深遠,余音無窮。」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會想法彌補……」

但莫拉特突然高聲,蓋過他的自白:

「但也許他們沒告訴過你更殘酷的部分:相較您所處的高位,您的所作所為,其實無關緊要。」

「如何彌補,都無濟於事。」

泰爾斯怔然抬頭。

「什么?」

無關緊要?

無濟於事?

老人撥動輪椅來到他面前,嗓音嘶啞:

「因為您的『行為』本身,要比它的內容和實質,更具影響力。」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不是你做與不做,更非你做對做錯,而是你就在那里。」

那一刻,黑先知的眼神仿佛無底的黑洞,擁有前所未見的吸力,將泰爾斯牢牢覆蓋:

「是你的位置與存在。」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么……

是你的位置與存在……

泰爾斯蹙緊眉頭,與老人對視。

但他的腦海里想到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話:

【泰爾斯,這個世界,他們不憎恨我們……他們不肯原諒且難以接受的,不是我們的行為……】

【而是我們的存在。】

「權力的威能之下,你和他人的位置有別,落差既定,那無論你在權力的上游做什么,該生的總會生。」

黑先知表情淡然,目光縹緲,望著泰爾斯,卻更似望向遠方:

「您稍點波瀾,便洪流滾滾。」

「您輕描淡寫,卻重彩濃墨。」

「您悄聲細語,就震耳欲聾。」

莫拉特緩緩嘆息,感慨莫名:

「權力啊,它如山洪雷霆般傾瀉而下沖潰一切:從您開始,到方才那位刀鋒領的貴族,再到商人達戈里和鐵匠老吉本,乃至貝利西亞小姐和那位可憐的蔬果農夫,直到王國上下的大千百姓,概莫能外。」

「無人能挽,無力能擋。」

「這才是最終阻擋您與童年玩伴多年後再聚的『弱點』。」

泰爾斯愣住了。

【殿下,恕我直言,找到他們的下落很簡單……】

【但是,在找到之後呢?】

基爾伯特的話在腦海里響起:

【您可曾想過,您的獎賞、報恩,乃至只是暗中觀察,有可能對他們帶來的影響嗎?】

【做一件事很簡單,但要完美地處理好此事帶來的無數後果,卻無比艱難。】

念及此處,泰爾斯越悶悶不樂。

「你是說……我無論怎么做,權力總會扭曲我的所作所為,而我身為王子只能接受它,換取一顆冷漠堅硬的心臟?」

莫拉特沒有說話,他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年。

審訊室里沉默了好一會兒。

直到黑先知的目光重新聚焦起來:

「事實上,為了防止這樣的意外和損失,在權力的上游,在人群的頂端,在我們的周圍……」

「一道高牆由此建起。」

泰爾斯抬起頭。

黑先知目光熠熠,言之鑿鑿:

「一道避免像您這樣的貴人,一失手成千古恨的緩沖之牆。」

「從而隔開權力的山洪與雷霆。」

莫拉特轉過輪椅,看向空盪盪的審訊室:

「於是我們有了社交的禮儀,生活的時尚,門面的裝飾,行為的風格……這些看似毫不相關的因素,卻都是權力的結果,是它在運行途中自行構建的社會堤壩。」

「用不同來區隔人群,用差異來分割高下,以拒斥來標簽類別,靠斷裂來規范行為。」

「來告訴世人:彼類與我等截然不同。」(they are a11 that we are not.)

泰爾斯皺起眉頭。

黑先知目光鋒利:

「沒錯,它們阻斷了交流,助長了隔閡,滋生了矛盾,標明了階級。」

「但卻也為橫沖直撞的野蠻權力,建好了天然的泄洪池。」

望著疑惑的泰爾斯,莫拉特輕哼一聲:

「昨天,如果您按照禮儀喝下那杯酒,如果您遵從貴族時尚吃點別的菜,如果您在門面上就寫清『嚴禁決斗』,如果您堅持王室一貫的孤高風格,而非對安克·拜拉爾這樣的抗議人士來者不拒……」

莫拉特話鋒一轉:

「而這,這就是您昨天所暴露的『弱點』——至少是之一。」

他沒有說下去。

但泰爾斯的眉頭越緊蹙。

王子突然想起來,在他歸來永星城的那一天,馬略斯不近人情地阻止王子拋頭露面,堅持讓他低調地待在馬車里,說這樣能「省卻很多麻煩」。

而他……

他則高傲地還給了馬略斯一把劍。

莫拉特呼出一口氣,任由膝頭的黑脈藤蔓胡亂伸展:

「大部分的貴族和高位者,從小就在這樣的規范下成長,幾近本能:他們知曉行事要自制,表態要謹慎,舉止要合乎禮儀,態度要嚴肅端正,他們下意識地踐行著區隔與分割的原則,以避免成為壞榜樣和決堤口,讓權力——無論是自上而下的吸力還是自下而上的浮力——吞噬他們。」

帶著失落到谷底的心情,泰爾斯諷刺地哼聲。

「你是說,我需要回爐重造我的禮儀課?」

可黑先知目色一厲,沒有理會他的插嘴:

「但這也養成這些人日用而不自知的毛病:他們習慣了這么做,如同本能,但卻不知為何要如此做。」

「他們無法越過這道高牆和堤壩,在規范之外,他們面對權力掙脫束縛後的野蠻姿態,將無所適從。」

輪椅上的老人直視泰爾斯,語氣一變:

「但泰爾斯殿下,您,您不一樣。」

泰爾斯一怔。

黑先知微翹嘴角:

「您雖出身高貴,卻起自寒微。」

「您立足大河上游,卻比大多數的貴族子弟和紈絝官戚,更能體會彼岸下游的滔天巨浪。」

「而今天您看到了,它們是如何不起眼地源於您高貴指尖下的微小漣漪。」

泰爾斯咬住下唇。

「先是這些爛攤子,然後是我的過去……」

王子壓住內心的混亂與茫然:

「說了這么多,你是要我站上這道高牆,在權力的得失之間作出取舍,做出犧牲,無視並接受『漣漪』之後的『巨浪』,才算戰勝弱點,變得真正『強大』?」

說到這里,泰爾斯心中苦悶。

莫拉特凝望著他,許久許久。

但出乎意料,老人最後卻搖了搖頭。

「不。」

「我告訴過您,要消滅自己的弱點。」

「但手段卻不必拘泥。」

下一秒,黑先知的語氣急促起來,每一個詞都蘊藏力度:

「稍點波瀾,便得洪流滾滾。」

「輕描淡寫,就有濃墨重彩。」

「悄聲細語,即可震耳欲聾。」

莫拉特目光閃動,其中如有刀鋒:

「從另一個角度,這不是弱點,而是優勢。」

「是權力真正的威能。」

「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力量。」

那一刻,泰爾斯有種錯覺:

眼前輪椅上的老人化身無盡黑暗里最深的一點,吞噬所有的光芒。

努恩王、查曼王、凱瑟爾王……這些人似乎都在黑暗的那一頭,向他幽幽望來。

黑脈藤蔓出不祥的聲響,蠕動得越劇烈。

「您不好飲酒,讓無數釀酒工人,在宴會組織者對您喜好的猜忌和疑惑中下崗失業……」

「但您對酒水的明確品味,卻也能逼著酒商們挖空心思只為釀造出更好的酒,或者千方百計拓展出口國外的新商路。」

黑先知突然變得咄咄逼人:

「您在宴會上的魯莽決斗,會讓千百年輕人因一時沖動而喋血街頭。」

「但您面對決斗時的英勇無畏,也能激王國的尚武風氣,一掃靡靡之音。」

「您對拜拉爾這樣不法之徒的寬容姑息,將讓無數臣屬心思不穩蠢蠢欲動。」

「但您對公正和生命的苛刻追求,也能警告人心鬼蜮,嚇阻不正之風,團結高潔之士為您赴湯蹈火。」

「您在宴會里上好成風,上行下效,將引動逐利小人蜂擁從眾,升斗小民禍福難知。」

「但您也可以翻掌成旨,出言建功,引領王國的走向,打開未來的出路。」

泰爾斯怔然面對著秘科的情報總管。

只見老人陰森森地道:

「同在高牆兩側的您,要著眼於這些,而非忐忑踟躕於洪潮過境後的權力廢墟。」

權力的威能。

泰爾斯盯著莫拉特,心中百念交雜,混亂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