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於傷寒……
偷竊被抓住……
沒能熬過去……
泰爾斯聽見,自己胸膛里的搏動越來越快。
「直到萊雅嬤嬤收留了我們,」哥洛佛幽幽地看向四周的陳設:「在這里。」
「萊雅會所。」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
「萊雅嬤嬤,她是個好人?」王子努力用參與話題來隱藏自己真實的情緒。
「我不會這么說。」
哥洛佛搖搖頭:
「能在街頭上討生活的,沒有好人。」
「那時候大家還不叫她嬤嬤,這里也不叫萊雅會所,嬤嬤自己容色艷麗,手段高超,更與血瓶幫關系深厚,接連傍上了好幾個血瓶幫的干部。」
「她是在為自己打算,看上了莉莉安的容貌和堅韌。」
「至於我們幾個,都只是附加的。」
「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自那時候起,就成為了血瓶幫的乞兒。」
泰爾斯眼神飄忽,仿佛看見一片破敗不堪的房屋,里頭蹲著幾個蓬頭垢面的孩子。
「莉莉安被嬤嬤帶走,她的日子好過了許多,但血瓶幫里,管理乞兒的人是個玩飛刀的前馬戲團小丑,脾氣古怪,生性多疑,還喜歡瘋笑著拿我們練飛刀的准頭。」
「到最後,我們兄弟姐妹,只剩下莉莉安、廷克,我,以及最小的特托。」
泰爾斯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抬起了左手,按住胸前衣下的那個燒疤。
「如果一切正常發展,我會像這條街上出生的大多數孤兒們一樣,要么進入血瓶幫做跑腿當打手,要么自己半途出走,想方設法做個學徒或者農人,自謀出路。」
說到這里,哥洛佛的語氣一顫:
「直到那一天。」
泰爾斯下意識地抬起頭。
「那天,那個管乞兒的小丑,他瘋笑著把我、廷克還有特托趕到一起,交給了一些穿得整整齊齊卻不苟言笑的人,莉莉安也在隨後被送來。」
「我們被帶到了落日神殿,每個人都被取了血樣。」
泰爾斯微微一顫。
他仿佛看見了自己的「那一天」。
黎明、血與燈火。
哥洛佛恍惚道:「他們送我們去了一棟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房子,吃上了我們吃過的最好吃的食物。」
最漂亮的房子。
最好吃的食物。
泰爾斯的眼神也漸漸渙散。
直到哥洛佛的語氣一緊:
「直到他們推門而入。」
「帶走了我。」
僵屍的話語里藏著無邊的憤恨:
「只有……我。」
「我想要帶兄弟姐妹一起走,但是那些人不許,只是恭恭敬敬卻不容置疑地將我送上馬車。」
「直到我意識到,我走之後,他們要對剩下的人做什么——你知道,他們都是雇佣者,干老了這類任務,比如事後滅口。」
泰爾斯低下頭,閉上眼睛。
「我用上了在街頭學到的一切手段,掙脫束縛跳下馬車,」
哥洛佛努力地做了個深呼吸,似乎剛剛攔下某個對手的全力一擊:
「當我沖回去……」
「廷克瘋狂掙扎,莉莉安在痛苦哭喊,特托只剩抽搐。」
僵屍咬緊牙齒:
「我想要做什么。」
「可是他們人太多了,太強壯了。」
「我……那時的我,太弱了。」
那時的我……
太弱了。
泰爾斯發現,自己放在桌子下的手臂,正在止不住地發顫。
他的記憶仿佛回到那一夜,重新看見奎德糟紅的鼻子,看見孩子們驚恐哭泣的臉龐。
「就在那時,一位年老卻威嚴的騎士趕到了,他和他手下的人拔出長劍,救下了廷克和莉莉安。」
哥洛佛痛苦地呼出一口氣:
「但是特托,我們的小弟弟……他太小了,當繩子套上他的脖頸,他無法呼吸,更無法反抗。」
「太遲了。」
太遲了。
泰爾斯靜靜地坐在原位。
「那位老騎士蹲下來,摩挲著我的手背向我道歉,告訴我這都是意外,而他是我的祖父,與我血脈同源,是御封的騎士,哥洛佛家的主人,以及王室衛隊的守望人,」
「而他認為,無論多難堪,多恥辱,哥洛佛家的血統都不能流落街頭。」
談起祖父,哥洛佛露出無比矛盾的眼神:
「祖父很欣賞我對血緣同胞的忠誠與情誼,『此情此義千金不換』他這么說。」
「而他可以保護甚至資助我的兄弟姐妹,只要我能把同樣的忠誠和情誼,交付給我——真正的兄弟。」
泰爾斯抬起眼神:
「真正的……兄弟?」
哥洛佛點了點頭。
「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我父親去世了。而洛薩諾——我的異母兄長——得了傷寒,他們不知道他能否熬過去。」
「身為王黨中堅的哥洛佛家族,需要一個備用的直系繼承人。」
僵屍呆呆地道。
「從那天起,我就改了名。」
「我不再叫胖墩兒,而是嘉倫·哥洛佛。」
「大名鼎鼎的『風騎士』哥洛佛家族里,一個出身卑賤骯臟的——私生子。」
泰爾斯出神地看著他,卻似看見了六年前的那一天,他高高地站在群星之廳上,面對星聚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潮。
【不論你的過往種種,當你起身,你即為……】
【泰爾斯·瑟蘭婕拉娜·凱瑟爾·璨星。】
【星辰王國的第二王子。】
泰爾斯閉上眼睛,旋復睜開。
仿佛要把眼前的光影重新洗掉。
「我懂了。」
王子疲憊地道:
「所以,對你來說,這里,以及他們,莉莉安,廷克,特托……那才是你的故鄉,你的過去。」
「你無法磨滅的自我。」
哥洛佛眼神微聚。
但片刻之後,他搖了搖頭,表情苦澀。
「不。」
「您不明白,殿下。」
「當我日漸成熟獨立,進入王室衛隊,尤其是當洛薩諾日漸優秀,當祖父終於過世,當我重新變得可有可無之後……」
哥洛佛呆呆地看著萊雅會所的房間。
「終於有一天,我回來了,與他們,與我的兄弟姐妹們團聚。」
團聚。
泰爾斯默然無聲。
但在那一瞬間,哥洛佛微顫著舉起雙手,看著因練習劍術而滿是老繭的手指。
「可我卻發現,我給他們帶去的,依然只有痛苦。」
「無論是當年小特托的不幸。」
「還是之後的事情。」
泰爾斯神經一緊。
「發生什么了?」他輕聲問道。
哥洛佛輕哼一聲,充滿諷刺。
「您知道,殿下,我並不合群,也不懂交際,勉強靠著祖父的名頭進入了衛隊的先鋒翼,卻得罪了不少人。」
「他們——先鋒翼里幾個跟我有仇的混蛋紈絝,不知怎地知曉了我的出身,以及我與……」
哥洛佛黯然低頭:
「與莉莉安的關系。」
泰爾斯嘆了一口氣。
「所以,在我再次跟他們打了一架之後,那個晚上,那些混蛋,成群結伴來到了這里。」
哥洛佛聲音低沉:
「他們用前所未見的重金,點了莉莉安。」
他的聲音開始顫抖:
「他們,他們將她關在一所房子里……」
泰爾斯心情沉重,他抿了抿嘴唇:
「懦夫之舉。」
哥洛佛沒有理會他:
「當廷克遍體鱗傷,半夜敲響我房門的時候……」
「我不得不去哥洛佛家族的宅邸,做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向洛薩諾求助,為奄奄一息的莉莉安,找到最好的醫生。」
僵屍不得不停頓下來,以調整自己的情緒。
房間里安靜下來。
泰爾斯沉默一會兒,重新開口:
「王室衛隊里,那些人,那些紈絝,他們是誰?」
「不重要了,」哥洛佛表情灰暗地搖搖頭:「已經解決了。」
「解決?」
哥洛佛諷刺地哼聲,眼中現出痛恨與決絕:
「你知道,那些混蛋篤定我不敢冒險動手,得意洋洋地向我炫耀,告訴我他們那晚是怎么折磨她的……」
泰爾斯想起方才莉莉安身上那些可怖的傷痕,默然無語。
哥洛佛咽了咽喉嚨,咬牙切齒:
「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泰爾斯點點頭:
「就像今天?」
哥洛佛閉上眼睛:
「對不起。」
「向同僚動手,我犯了大忌,闖了大禍。洛薩諾托關系、找法條,使盡全力,但也只能堪堪保住我的性命。」
哥洛佛睜開眼睛,里頭不見了光芒,只剩下深深的麻木: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來到衛隊的禁閉井。」
「他告訴我,他是王室衛隊的新任守望人,正好需要一個新部下。」
「所以我走出禁閉井,跟著馬略斯勛爵,去了西荒。」
原來如此。
兩人再度沉默了一會兒,直到泰爾斯開口:
「哥洛佛……」
但僵屍像是被突然驚醒,不管不顧地打斷王子:
「所以我知道了。」
哥洛佛緊緊揪著自己身上的綳帶,面容扭曲:
「很久以前,在我被祖父帶走的那一刻,一切就變了。」
泰爾斯默默地盯著他,突然理解了什么叫「感同身受」。
「我們,莉莉安,廷克,我……」
哥洛佛痛苦地呼出一口氣,既有憤懣,也有釋然:
「我們回不去了。」
「永遠。」
那一瞬間,許許多多的場景和詞匯都閃過泰爾斯的大腦。
乞兒。
手足。
改變命運的那一天。
新的人生。
舊的負累。
王子恍惚間聽見基爾伯特的那句話:
【也許您找到他們的那一天。】
【就是您害死他們的那一天。】
下一秒,泰爾斯深吸一口氣,從回憶中清醒過來。
「哥洛佛。」
王子的聲音穩穩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還走得動路嗎?」
僵屍疑惑地抬頭。
「殿下?」
泰爾斯面無表情地望著門口,不知何想。
「我想去個地方。」
哥洛佛怔了一秒,反應過來:
「殿下,孔穆托不在,只有我一個,我們人手不足……」
泰爾斯笑了笑,不等他說完,就朝著門外開口:
「洛比克?」
「洛比克大兄弟?」
門外一片安靜,沒有回應。
哥洛佛面露疑惑。
泰爾斯覺得面子有些掛不住,於是提高音量:
「洛比克!洛比克·傻大個·迪拉!」
依舊沒有回應。
空氣突然變得很尷尬。
直到泰爾斯深吸一口氣,把雙手在嘴巴前圍成喇叭狀,怒喝道:
「科恩·尼瑪的·卡拉比揚!」
門外咚地一聲,像是某人突然撞到了門板。
哥洛佛的臉色變了,他壓下心底的不快,只是悶悶地盯著門口。
果然,下一刻,房門打開,門縫里露出科恩警戒官鼻青臉腫的臉龐,上面滿是驚恐和疑惑。
「怎么?懷亞大兄……」
泰爾斯直接打斷他:「准備好,跟我去個地方。」
科恩一怔:「哪里?」
「下城區。」
下城……
無論哥洛佛還是科恩,兩人都愣住了。
幾秒後,警戒官小心翼翼,試探著開口:
「但是,但是那是黑街兄弟會的地盤……」
泰爾斯目光一冷:
「你怕了嗎?」
「西城警戒廳的一級警戒官,卡拉比揚閣下?」
科恩一頓,略有不忿,但依舊猶疑:
「那倒不是,就是啊,恕我提醒,兄弟會和血瓶幫最近又開始有緊張起來的跡象……」
泰爾斯眯起眼:
「你怕了嗎?」
「不不不,」科恩忙不迭搖頭:
「我是說雖然我很強,雖然坐在那邊的大兄弟也就比我弱一丁點(哥洛佛不屑地嗤聲),可要是一頭撞進兄弟會的老巢……」
「你怕了嗎?」
「當然不是,下城區我也去過幾次,就是那里的路不好走,特別容易迷路,一迷路就到天黑……」
「你怕了嗎?」
「沒有,但您畢竟是王子,要是不小心磕磕碰碰……」
「你怕了嗎?」
「不會不會,再有一點,我今天是請假來的,不算工傷,那個醫葯費不報銷……」
「你怕了——」
砰!
科恩怒拍門板,帶起一聲巨響!
只見他滿懷壯闊,視死如歸:
「他奶奶的,有什么了不起的,去就去!」
警戒官咬牙切齒,吼著西荒土腔:
「俺怕個龜龜的卵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