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十巨頭(1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5174 字 2021-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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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沉默之後,莫里斯撓了撓自己的下巴,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泰爾斯。

「因此,您大老遠跑來這里,就為了給我上政治課?」

「你想要答案,」泰爾斯放下拳頭,胸有成竹地回應他,「而我正在給你。」

莫里斯打量了一番周圍的擺設,思索片刻後重新抬頭:

「如果是,那這答案離我們也太遠了,不現實。」

泰爾斯笑了。

葯鋪的另一側,燕妮和格羅夫瑟瑟發抖地私語著,哥洛佛則努力安撫住要沖上去拿下萊約克的科恩。

但就像有道無形的牆壁橫亘在中央,所有人都遵守著默契,未敢逾越而過,侵入星辰王子與兄弟會一方巨頭的談話。

「是啊,『政治離我太遠了』,『政治對我來說太不現實』,這是我們生活里最常見的誤解。」

泰爾斯眼神一變:

「無論是覺得太遠所以不屑一顧,自命清高,避公共政治如致命瘟疫的潔癖君子;還是覺得太遠所以憤世嫉俗,皓首窮經,堅信知識中存有一切的學究們;或者覺得太遠所以破罐破摔,麻木不仁,以為柴米油鹽就是回歸生活的犬儒者;抑或覺得太遠所以無所顧忌,誇誇其談,言語間指點江山大勢的鍵盤俠。」

「還是你這副吊兒郎當混日子,醉生夢死有一天算一天的混混痞子模樣。」

莫里斯彎起一邊的嘴唇,露出咬合的牙齒。

但泰爾斯理也不理他:

「有意或無意,自覺或不覺,他們都在表達『政治太遠』的態度。」

「但恕我直言,他們要么對『政治』有所誤解,要么就是對『遠』有所誤解。」

莫里斯不言不語。

「看看現在,我就正站在你的面前。」說到這里,泰爾斯聲音頓寒:

「而你們以為,在兄弟會崛起的途中,有關部門真的一直對你們漠不關心,聽之任之?」

莫里斯眯起眼睛:

「有關部門?」

「哈,你是說那些最神秘的,利民惠民時總不見蹤影,愛國報國時才盡職盡責的『有關部門』?」

莫里斯哼哈一聲,面露不屑,語含譏諷:

「我們自有方法對付他們——他們就像坨屎,每次坑都蹲完了,我要站起來擦屁股時,才能在屎坑里看見他們趁著熱乎勁頭,張牙舞爪氣味襲人的樣子。」

可是泰爾斯搖了搖頭,並不理會他的情緒:

「那你剛才為什么下令撤退呢?為什么不聽那個叫奧斯楚的話,按照原計劃,集合人手殺去血瓶幫討債,管他綁架案的罪魁禍首是誰,兄弟會只要殺人立威就夠了。」

莫里斯眼珠一轉,沒有說話。

泰爾斯轉過身,走向下一排貨架,不時拿起一個葯瓶把玩。

「政治離你們並不遙遠,莫里斯老大,哪怕是你這樣視王國如無物,肆意踐踏法律邊界的人——高牆鐵壁,不僅僅困鎖那些甘於牢籠內的人,也限制了那些自認在牢籠外的人。」

「它是無形無相的羅網,封鎖視線里的每一寸顏色,堵住空氣中的每一個缺口,而我們舉手投足,言語呼吸,俱在其中,不可脫逃。」

泰爾斯望著手上的葯瓶,感受著它硬實的瓶壁,默默出神。

莫里斯沉默了好幾秒,這才低哼一聲。

「也許我該讓蘭瑟來聽聽,」兄弟會的胖子老大眯眼道:

「他最懂這個。」

但泰爾斯冷笑一聲。

「你也一樣,莫里斯。」

王子抬起頭,與莫里斯對視一眼:

「畢竟,你才是算賬和管錢的。」

那一瞬間,莫里斯的眼里閃過厲色。

但不過寥寥幾秒,兄弟會的大佬噗嗤一笑,滿不在乎地甩手:

「得了吧,您說的這些勞什子有的沒的,我們這幫混街頭的糙爺們兒既不懂,也不感興——」

可泰爾斯陡然提高音量,打斷了他:

「如果你們真的不感興趣,莫里斯!」

「那當年你們——你和黑劍,還有那時叫做『九巨頭』的雇佣兵團——就不會千里迢迢來到王都。」

他的嗓音緩緩變小,語速漸漸放慢,可里頭蘊藏的力量卻讓莫里斯皺起眉頭。

「而如果你們不感興趣……」

泰爾斯向前一步。

「就不會接受賀拉斯王子的雇佣。」

那一瞬間,莫里斯目光倏變!

「更不會在他事敗身死之後,依然扎根永星城,潛伏進取,」泰爾斯輕輕轉動手里的葯瓶,緩緩道:

「意有所圖。」

沉默包裹住了對話的兩人。

直到莫里斯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調整好自己的臉頰,吐氣出聲:

「你剛剛說,誰?」

目的達到,泰爾斯無所謂地笑笑,轉身放下葯瓶。

「燕妮小姐!」

王子突然高聲,打破了隔開兩種對話的界壁,引得葯鋪里的其余人紛紛側目:

「你考慮好了嗎?」

燕妮被喊到名字的時候就狠狠一顫。

她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機械地望向泰爾斯的方向:

「什,什么?」

老板格羅夫哭喪著臉,焦急地看看自己的妻子,又緊張地望望莫里斯。

泰爾斯不急不惱,溫和一笑:

「一個機會。」

「我說,我想給你一個找到新出路,獲得新生活的機會。」

泰爾斯瞥了她旁邊的格羅夫一眼,目中寒意差點讓後者險些雙腿一軟:

「至少比現在好。」

燕妮怔怔站在原地,無意識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科恩眉頭一蹙想要開口,但一來二去,哥洛佛顯然已經把握了拖住他的訣竅。

萊約克向莫里斯投去詢問的眼神,可胖子自己只是深深沉思,並不反應。

唯有格羅夫露出痛苦又哀求的表情,死死搖動著妻子的手臂。

燕妮恍惚了好久,她呆呆地回過頭,視線掃過待了十余年的葯劑店,又掃過曾是老板,現在是丈夫的格羅夫。

然後,她才緩慢地扭頭,目光對上那個清秀溫柔的貴族少年。

泰爾斯沒有催促,他只是靜靜地等待著。

終於,不知多久之後,燕妮深吸一口氣,緩慢但是果斷地,把手臂從丈夫的手指中抽了出來。

她擦了擦手,輕輕向前兩步,站到泰爾斯的身前。

泰爾斯微笑以對。

格羅夫頓時備受打擊,身形一晃,面色煞白。

莫里斯思緒紊亂狠狠皺眉,科恩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哥洛佛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萊約克則依舊靠在牆角,冷眼旁觀。

只見燕妮清了清嗓子,正色開口:

「這位……少爺,我很,很感謝您的垂青。」

「但我想清楚了。」

泰爾斯眉毛一挑。

只見燕妮堅定地道:

「不。」

「我不需要您給我的新生活。」

此言一出,整個葯鋪都安靜了。

連格羅夫都滿面驚訝。

泰爾斯輕輕蹙眉:

「什么?」

燕妮竭力擠出笑容:

「我是說,現在的生活,已經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最好的選擇?」

泰爾斯沉吟了一陣,向著窩囊哆嗦的格羅夫努了努下巴:

「就是他?」

格羅夫又是一抖。

但是燕妮卻回頭看了丈夫一眼,然後肯定地對泰爾斯道:

「是的,他。」

泰爾斯沉默了好一會兒。

他低下頭,嗤聲而笑:

「告訴我,你的老丈夫,格羅夫老板會揍你嗎?」

燕妮微微一顫。

莫里斯在另一邊哼了一聲,格羅夫面色慘白,如遭雷擊。

泰爾斯抬起眼神,努力想要望進燕妮的內心:

「告訴我,燕妮小姐,或者格羅夫夫人,在這里,你幸福嗎?」

燕妮眉頭聳動,在痛苦與猶豫間思索這個問題。

興許是少年的兩位保鏢過於壯碩,興許是他無形中透露的氣場自有威嚴,興許還是莫里斯的在場意義非凡,此時此刻,整個葯劑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在靜靜等待。

終於,半分鍾過去,燕妮的眉頭舒展開來。

她緩緩抬頭,捋了捋頭發,向泰爾斯露出一個清麗的笑容,滲出幾絲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滄桑憔悴。

「我真的很感謝您,這位少爺。」

「但是您也許不清楚。」

燕妮認真地看著泰爾斯,話語間透露出罕見的釋然與疲倦。

「我來自西荒的黎克南鎮,十幾年前,戰爭帶走了我的父親和哥哥們,我和母親只能背井離鄉,自尋生路。」

泰爾斯目光一黯。

「而永星城,雖然是傳聞中最富裕繁華的王都,可這座大城市,其實不是那么,不是那么地,歡迎外鄉人。」

燕妮深吸一口氣,掃視著這個自己待了小半輩子的店鋪。

「這條街看著混亂,野蠻,不安全,這家店鋪看著寒酸,老氣,破敗不堪……」

「但是這里,已經是我在王都里,最像家的地方了。」

最像家的地方。

泰爾斯拳頭一緊。

另一邊,哥洛佛緊皺眉頭,莫里斯輕嗤一聲,萊約克則把面孔在陰影里埋得更深了些。

燕妮嘆息著,露出苦笑:

「而格羅夫先生……我是說,我丈夫。」

燕妮扭頭看了一眼格羅夫,眼神復雜,後者忐忑不安地望著這邊:

「對,他年紀是比我大,是有些肥胖,有些急躁。」

「他平時還有些小氣市儈,斤斤計較,耐性不好,自私短視,晚上睡覺還打呼嚕,聲音震天響。」

燕妮深吸一口氣,艱難地道:

「還有,是的,要是我在他喝多的時候去拉他,他會打我。」

泰爾斯冷冷剜了格羅夫一眼,後者先是驚恐,繼而露出討好又懺悔的神情。

科恩眉目一皺,舉起食指正要開口,卻第三次被哥洛佛用「敢插王子的話就殺了你」的凶厲目光與堅實手勁逼了回去。

燕妮慢慢地回過頭來,輕聲道:

「但他收留了我,照顧了我,給了我工作,讓我有地方拿葯,治療我那得了傷寒的母親。」

「就在我最潦倒落魄,走投無路,差點要豁出一切去紅坊街找活兒的時候。」

格羅夫的眼里露出喜色。

「他不是好心,更非愛情。」

泰爾斯冷哼道:

「只為了你的姿色和年輕。」

燕妮微微一顫,突然抬頭:

「是的!」

泰爾斯吃了一驚。

不知何時起,燕妮早已雙目通紅,只見她委屈又激動地開口:

「我當然知道!他圖我漂亮,見我年輕,又耐勞能干,於是才……」

她潸然淚下,提破嗓音:

「可誰又不是呢!」

燕妮的突然爆發把所有人都驚了一跳。

少婦吸了一口氣,抹了抹眼角。

「您年紀輕,少爺,出身優渥生活無憂,也許不知道一個人餓到失去理智,為了一口面包,連男人來脫你裙子都可以不在乎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泰爾斯怔然望著她。

「但是我知道。」

燕妮的雙手在圍裙上捏緊拳頭。

「我知道。」

她回頭望了格羅夫一眼,那一眼里盡是凄涼的笑意。

「是的,我的丈夫一身毛病和缺點,有些地方討嫌得難以忍受——他當然不是每個少女心里最理想的男人。」

格羅夫向他的夫人露出一個難看無比的笑容。

燕妮噗嗤一聲,但笑聲苦澀,嗓音低沉:

「但現實是,世上有哪個女子的丈夫,能像故事里那么好呢?」

「尤其是這里。」

泰爾斯默然以應。

「沒錯,我也許尚有幾分姿色,年歲也比他更小,所以有財有業的他才看上了我,讓我在他手下打工,讓我自願或非自願,半推半就,稀里糊塗地嫁給他。」

燕妮吸了吸鼻子,凄然道:

「但是男才女貌,這難道不就是世上公認的,男女配對,美滿婚姻的真理嗎?」

少婦惶然扭頭,看向葯店里的其他人:科恩、哥洛佛、莫里斯、萊約克……

但是沒人回應她的質問。

重壓之下,燕妮的情緒有些失控,她啜泣一聲:

「就像《伊莎貝爾尋夫記》里唱的:男兒只將功與富,換得女子歲與美,紅妝淚目人不見,那堪奢望愛與情——下到黎民百姓,上至王公貴族,誰家不是如此?」

「誰家不是?」

燕妮揉了揉通紅的鼻子,捋了捋嫁人後變得干枯失色的發絲,嗤笑一聲,無所謂地道:

「男子只要有功名富貴,就能覆蓋其他一切,哪管他毛病缺點本人如何。」

「而對姑娘們來說,年輕貌美,賢惠能干才是唯一價值,誰在乎你幸福不幸福。」

泰爾斯感受到對方情緒激盪,不禁心生悔意:

「燕妮……」

可是燕妮對他的提醒視若無睹。

「劇目里,伊莎貝爾公主選夫的標准永遠只有那么幾樣:功名,聲望,才干過人。而她能用來吸引候選人的東西也只有那么幾樣:美貌,賢惠,冰雪聰明……這就是唯一的配對。」

燕妮失神道:

「至於她選擇的具體丈夫,究竟是英俊瀟灑的光騎士尼達姆,輕靈飄逸的精靈卡希爾,戰功蓋世的魯爾將軍,權勢滔天的執政宰相摩拉爾,痴情一片的麥德爾公爵,出身高貴的帝國王子儒勒,還是陰險狠毒的維塔學士抑或邪惡偏激的黑騎士尤瑟爾,這真的重要嗎?」

「我脫下裙子,好換來他的面包。」

燕妮雙目茫然:

「這就是大家最認可的交易和配對。」

泰爾斯幽幽地望著她,突然發覺,眼前的人已經不是那個熟悉的好心燕妮了。

六年後,那個矜持羞澀的姑娘,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街區里,已經經歷了太多,看透了太多。

他突然覺得心情沉重。

更開始懷疑自己前來下城區的選擇。

「就像這個葯秤,」燕妮凄然一笑,伸手取下一個葯秤,撥動它的砝碼:

「大家都只認可左物右碼,一邊葯物,一邊砝碼。」

「左右不能混淆,內容不能改換。」

燕妮呆呆地看著同樣愣神的格羅夫。

「而我和我的丈夫,我們只是遵循葯秤的規則而已。」

另一邊,莫里斯對這一幕有些措手不及,心中另有要事的他並未仔細聽,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個格羅夫,你們的家事……」

但是泰爾斯突然舉手,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莫里斯頓時一噎。

只見泰爾斯嘆出一口氣,盡力用最溫柔地口氣,對燕妮道:

「但是,燕妮,我只是想……」

燕妮回過神來,冷笑一聲,全然忘記了眼前這位與莫里斯稱兄道弟的神秘少年,可能具備的地位與能量。

「而您又有什么區別呢?」

「強迫也好,引誘也罷,您用——應該是某家貴族的——地位與權勢,財富與成就,放到大家認可的葯秤上,換來我的身軀與樣貌,順從與服侍,興許還有為您傳承後代的光榮,然後大家還會視之為一筆好買賣,好像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好像才是世間唯一公平的交易。」

泰爾斯的呼吸突然亂了節奏。

「對,你也許比我的丈夫更好,更帥,更富有,更年輕,乃至更善良,小少爺,」

「但就算你是國王好了……」

「對我來說,不過也就是褪下裙子,再換個面包罷了。」

燕妮無所謂地搖了搖頭,眼淚已經干渴,露出這些年辛苦操勞後的眼角皺紋:

「裙子還是布匹織的,面包還是磨粉做的……稱量的時候,還是同一個葯秤,什么都沒有變。」

泰爾斯只覺得心跳一空。

什么都沒有變。

「這就是身為女子的悲哀:終其一生,我們必須也只能努力織染自己的裙子,才堪堪能以褪下裙子的方式,在差和不那么差的面包——即使你們覺得某個面包絕頂美味,簡直是面包之王——之間做選擇。」

燕妮瞥了泰爾斯一眼,冷笑道:

「在這一點上,您還不如我的丈夫呢,哪怕他又老又丑。」

格羅夫先是一喜,隨後看見泰爾斯的臉色,心中又是一苦。

「至少,我與他生活多年,我了解他,我知道怎么對付他。」

「至少我知道,我在這兒能做個葯鋪老板娘,平平常常,生活無憂,再不順意,也不至於窮愁潦倒衣食無著,要靠苦力漿洗乃至賣身賠笑度日。」

「而這也比勾搭上某個有權有勢的貴族少爺,錦衣玉食上一段時間,然後被不明不白地始亂終棄來得好。」

泰爾斯無言以對,只能握緊拳頭。

他所有的善辯巧言,都在燕妮絕望之下,傾訴心聲的這一刻黯然失色。

「因為這個世界的葯秤,只允許我用裙子換面包,中間隔斷森嚴,不得逾越。」

「所以跟了哪個男人都一樣,充飢的面包罷了。」

燕妮惘然搖頭,凄然冷笑:

「從來不會有什么更好的選擇,更好的生活。」

泰爾斯沉默著,空氣里只剩下燕妮的低低啜泣。

莫里斯輕聲嘆息,萊約克眼神犀利,哥洛佛低頭沉思,就連科恩也面露哀色。

「不是你的錯,燕妮,」半晌之後,泰爾斯才調整好自己,搖頭道:「是這葯秤太舊了,配不上你。」

「但你確實值得更好的。」

但燕妮依舊不為所動,她警惕地盯著泰爾斯,眼里的倔強未曾稍減。

泰爾斯看著她現在的樣子,想起過去,心中百感交集。

他無力地咧開嘴角,綻放一個脆弱的笑容:

「好姑娘燕妮。」

好姑娘燕妮。

那一個瞬間,燕妮愣住了。

她呆滯地望著泰爾斯不無痛苦的眼眸,錯愕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