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非人哉(1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4992 字 2023-03-07

新郊區,披著斗篷的「幻刃」凱薩琳歪歪扭扭地坐在房頂上,背靠一根看上去搖搖欲墜的煙囪。

她緊扣著自己的斷臂處,撫摸著異能生效後被死肉和骨質堵死的傷口。

伴隨著恍忽著的陣陣幻痛,遠方夜空中炸開無數焰火,把整座城市映得五光十色,璀璨華美。

視線遠端的小巷里,一個穿著誇張戲服,化著滑稽妝容的少年滿臉疲憊地歸來,在身後焰火的映襯下,他拖著塞滿道具的行囊,艱難地挪到自家門口,珍而重之地掏出一個單薄的錢袋,來回撫摸,這才鼓足勇氣,懷著期待和忐忑推開家門。

凱薩琳眯起眼,數著節拍。

一,二,三。

不出所料,幾秒鍾後,屋里亮起燈,同時響起另一個老婦人的責備聲,充斥著「銅板」、「怎么辦」等字眼。

凱薩琳心中冷笑。

媽的,多少年了。

城區越擴越大,進城打零工的錢還是沒漲?

活該你翡翠城越來越富啊。

但她心中的笑意漸漸凝固。

難以置信,不久之前她還是王都一隅——那些貴人們捏著鼻子也不願靠近的骯臟地下世界里——一呼百應的大姐大,能量不小,勾連八方,當她皺著眉頭開口,就連一般勛貴和市政官吏也得客客氣氣,哪怕西城那個曾是戰爭英雄的警戒廳長也要忌憚一二。

即便黑劍琴察那樣的狠角色,也不得不在壓力之下,坐下來與她談判,對她讓步,乖乖吐出一夜戰爭的果實。

但這就是關鍵。

因為沒有人比凱薩琳更清楚,那股讓她一呼百應的力量來自何方,那些滿是油水和賺頭的生意取自何方,那些他人難以企及的尊重和威風,究竟以何物為根基。

因此,當「寧因友故」的召喚到來時,她別無選擇。

她再不情願,也只能連夜動身,回到故鄉,回到過去,回到翡翠城。

回到這個她窮其一生都要拼命逃離的地方。

畢竟,她不想犯特恩布爾和紅蝮蛇曾經犯下的錯——前者魂歸獄河,坐免費擺渡去了,後者抱頭鼠竄,只能吃點殘羹冷炙。

然而事到如今……

凱薩琳感覺斷臂和小腹都在隱隱作痛,但她面不改色,渾似不覺——就像在救濟院里,被嬤嬤們拿藤條抽打時一樣。

事到如今,她失去一切,頹唐如喪家之犬,只能躲在小時候最討厭,也最習慣的地方,苟延殘喘。

祈禱著能看見明天的太陽。

凱薩琳本能地捏緊了拳頭。

但幾秒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在意識中捏緊的,是早已失去的那只手。

但這就是關鍵。

不是么?

凱薩琳吐出一口氣,松開幻想中的那只手,握緊了僅剩的拳頭。

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如此,所有人都在趕路攀登,來來往往,上上下下,跟得上的人就前進,跟不上的人就倒下。

總有人爬上去,總有人摔下來。

而她已經習慣了。

就像她爺爺,腿腳太慢跑不動路,失散在亂兵——誰知道是殘忍野蠻的叛亂反賊,抑或是王國自家逃散的敗兵,乃至一波波開往前線的勤王軍團,反正都一樣,路過的地方什么都不會留下——的隊伍中,從此再無音訊。

就像她母親,在亂糟糟的難民營地里,被父親搶先以兩塊面包的價格賣給了一群同樣『飢腸轆轆』的兵老爺,在震驚與麻木中被拉走,一去不回。

就像她父親,因為填好了肚子,所以對成交價猶豫了一會兒,沒能趕在凱薩琳偷偷磨利手里的刀片前,把她賣給另一戶『好人家』,於是早早去了獄河,解脫痛苦。

就像她弟弟,他沒注意到姐姐在身後的那一下推搡,所以摔了一跤,沒能趕上救濟院收納孤兒進城的馬車,最終無福享用城里的老爺夫人們那份足以感動星辰王國的善良仁厚,以及三日一勺粥的康慨施舍。

就像娜佳,那姑娘在明白了某個寬厚仁慈、每天都會給女孩兒們多打一勺粥的好祭司,究竟有多么關心她們的「身體」後,沒膽子用自己遞給她的鋒利刀片,最終在落日女神像下孤單上吊,得償所願直入天國。

就像那位好祭司,在自己向他表達了摯友去世的悲傷和亟需安慰的脆弱之後,便善心大發,悲天憫人自告奮勇地來為她做不為人知的「深夜告解」,最終失去了名聲和前程,當然,還有鼻子。

就像她初到血瓶幫時,同屋那個稍有姿色的女娃兒。

就像「狗牙」博特。

就像特恩布爾。

就像……

一張張臉從眼前閃過,恍忽又真實。

下一秒,腹部的傷口又是一陣發痛,讓凱薩琳微蹙眉頭。

幻刃搖了搖頭,離開回憶,回到現實。

不,總有人爬上去,總有人摔下來。

凱薩琳吸了吸鼻子,強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決絕的微笑。

如果爬上去了,那就繼續攀登,如果摔下來了,那就重新趕路。

直到爬上頂峰,趕到終點。

只是,她可能爬到頂峰嗎?這條路真的有終點嗎?

還是說,她只要一力攀登,不管其他,這樣就夠了?

突然間,凱薩琳心有所感,她扶著煙囪緩緩起身,回過頭去。

不知何時,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屋頂上,與她遙遙相對。

在焰火下忽明忽暗。

凱薩琳童孔一縮,呼吸一凝,下意識就要抽刀!

但她很快明白了什么,動作一頓。

「操,」凱薩琳一聲嘆息,松開刀柄,放下兜帽,「你還是找到這兒了。」

蒙著面的不速之客紋絲不動,只是痴痴望著天邊的焰彩。

「你該逃命,小刀子。」他輕聲開口。

天知道她有多恨這個老綽號。

凱薩琳冷哼一聲:

「原話奉還,特恩布爾的野狗。」

洛桑二世輕笑出聲。

他緩緩扭頭,視線投向前方不遠處的廢棄哨塔。

「我知道,這是個陷阱。」

凱薩琳表情一變。

但畢竟是一方老大,她很快就調整回來,順勢高聲大笑。

「那當然!」

她揮動獨臂,捶了捶身邊的煙囪,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會來!哪怕你知道老娘是故意的!知道我想干掉你!哈!」

幻刃的笑聲在夜空中傳揚,但周圍的民居靜悄悄的,毫無響動。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護目鏡後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她。

該死。

凱薩琳咬緊了牙齒。

「但你真知道你對抗的人是誰嗎?」

洛桑沒有說話。

「我說的可不是他的身份勢力!而是從血瓶幫到空明宮,他仿佛未卜先知,算計所有一切,短短幾天就把整座翡翠城據為己有,任其宰割!你知道他有多可怕嗎?」

洛桑二世笑了,他搖了搖頭:

「我面對過更可怕的。」

或者說,跟隨過。

凱薩琳笑容消失了。

「你這脾氣,倒是跟當年一樣,」幻刃收起笑容,狠狠呸聲,「就不像個合格的殺手。」

幻刃眼神一動,有意無意:

「更像那些酸臭的騎士。」

聽見這個詞,洛桑二世目光一動。

「你不了解我。」他嘶啞開口。

「但有人了解,」聽見對方回答,幻刃冷哼道,「你知道是誰嗎?」

這一次,洛桑二世沒有再說話,他緩緩伸手,握住劍柄。

凱薩琳面色大變!

「等等!」

她退後幾步,不無焦急地瞄著四周:

「你就不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嗎?特恩布爾是怎么失敗的?」

洛桑二世頓了一下,他搖了搖頭,笑意漸冷:

「不想。」

凱薩琳不由一噎。

「你想不想知道,當年都有誰出賣了特恩布爾?」

殺手還是一樣的回答:

「不想。」

凱薩琳心中一急,高聲道:

「是他們!」

她用獨臂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呼吸急促:

「他們想要你死!他們想要特恩布爾死!想要血瓶幫重新聽話!而我們只是,我們只是在下面辦事的、跑腿的、動手的而已!」

「我知道,」洛桑二世絲毫不受影響,緩緩拔劍,「我下手會很快。」

凱薩琳開始真正感覺到了緊張。

「但你,你就不想,不想問問『他們』……不問問那些大人物都是誰嗎?」

洛桑二世輕笑一聲。

「我回來,就是為了他們。」

凱薩琳咽了咽喉嚨。

「你斗不過他們的。」

「我知道,」洛桑二世徹底抽出長劍,「很久之前,甚至在血瓶幫之前,我就知道。」

這是柄新的長劍,鋼材上佳,打磨精細。

凱薩琳一急:

「那為什么……」

下一秒,洛桑二世身形飄忽,越過一處房頂,向她奔襲而來!

那一瞬間,凱薩琳毛發盡豎!

「黑劍!」

洛桑二世腳步一頓。

只見幻刃退後兩步,咬牙切齒大聲尖叫:

「你就不想知道,不想知道當年,你和特恩布爾為什么會輸給他……」

「輸給還只是超階實力的黑劍嗎!」

————

「殿下說笑了。」

黎目光澹然,絲毫不懼:

「我自東陸跨海而來,客居他鄉陌地,身邊除後輩仆從若干,更無一兵一卒,談何興風作浪,顛覆翡翠城?」

另一邊的揚尼克發出一聲嘲諷的低哼。

遠處,靠近城區中心的位置,一束束焰火躥上半空,照亮巨岩之上的空明宮。

在一明一暗之間,泰爾斯凝視著黎,輕輕點頭,緩緩微笑。

一秒後,王子轉過身,重新面向塔下的郊區民房。

「懷亞!」他高聲道。

腳步響起,懷亞來到塔樓上,禮貌有不失戒備地向兩位異族客人行禮。

「殿下?」

泰爾斯頭也不回,只是隨意揮手:

「告訴兩位貴客,你究竟發現了什么。」

「我?」懷亞措手不及。

「對,就是你,」泰爾斯雙臂撐上塔台,感受夜晚的冷風,「畢竟,你才是那個抽絲剝繭,最終發現真相的人。」

這句話讓兩位血族同時看向懷亞,後者不由一驚。

「是。兩位大人夜安,我,我是懷亞·卡索。那么,我該從哪兒說起呢,對了……」

懷亞吞了吞喉嚨,手忙腳亂地掏出隨身筆記本。

「你叫卡索,」黎輕聲打斷他,目中透出冷光,「這就是說,你是基爾伯特·卡索的兒子?」

懷亞聞言一頓。

揚尼克見狀一笑:

「哦,大名鼎鼎的『狡狐』,當年距離首相一步之遙的那位?」

懷亞沉默了。

兩位身份尊貴的血族在月光下等待著他的回答,一者目光冷漠,一者神秘微笑。

幾秒後,懷亞麻木又習慣地深吸一口氣,擠出微笑,回答禮貌:

「對,兩位,家父正是……」

「他是我的侍從官。」

泰爾斯冷冷打斷他們:

「確切地說,首席侍從官。」

懷亞呆怔了一秒,有些意外地看了泰爾斯一眼。

但王子沒有回頭。

他依舊背對著他們,一心一意地盯著塔外,時不時舉起望遠鏡觀察,仿佛無事發生。

兩位血族沒有回答,但他們打量懷亞的眼神變了。

「請聽好……」

懷亞——王子侍從官深吸一口氣,堅決地合上筆記本,抬起頭來。

「我們,星湖衛隊與今夜要面對的目標——又名洛桑二世,極有可能是血瓶幫的前王牌殺手——相遇交手,已經不止一次。」

話說出口的那一刻,懷亞才突然意識到:

原來他根本就不需要筆記。

「但每一次,他給我們留下的除了傷痛,就只有更多的疑問。」

兩位客人對視一眼,懷亞停頓了一下,理順思路和邏輯:

「首先,洛桑二世身手高明,深不可測,這母庸置疑,否則也不會令我們如此頭疼……」

懷亞發現,他想說的一切,其實早在無數次重復過後,不知不覺超越紙筆文字,牢牢鐫刻在記憶里。

無需提示。

盡在不言。

哪怕他不是父親那樣過目不忘的天才。

「但在實戰中,他卻表現得時強時弱,起起伏伏,我們猜測過他實力不穩的原因:舊傷、年齡、葯物、特殊的終結之力,乃至異能等等,但我們都錯了。我們漏過了最重要,卻也是最不起眼的一點。」

「哪一點?」揚尼克問道。

但懷亞卻沒有過多解釋,而是直接繼續。

「其次,除了當世絕頂的劍術之外,洛桑二世還有一項可怕的異能,他管那叫『邪祟呢喃』,能令人失去意識,墜入往昔記憶,防不勝防。」

揚尼克眼神一動:

「影響精神的異能,有趣。」

懷亞搖搖頭:

「但奇怪的是,他對這項異能的操控卻並不精細,甚至可說極為粗糙,乃至與自己的劍術沖突相悖,好幾次。」

揚尼克看了一眼另一邊的黎,泰爾斯則依舊背手不言。

懷亞依繼續說下去:

「第三,為了躲避他的追殺,我有兩位同袍曾躲到一條無人知曉、深不見底,里頭更如迷宮般的廢棄下水道,但他們仍然被洛桑二世追上了。

「據洛桑二世自己所說,是下水道里頭的人說話太大聲,被他在地面上聽見了——離譜到像是在吹牛。

「我們懷疑過下水道有內奸,也懷疑過是血瓶幫的追蹤獵犬——但後來發現,血瓶幫的狗舍在那之前就遭了殃,守衛全死了,籠子里的狗也被全部放走。」

懷亞嘆出一口氣:

「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這一次,兩位客人都沒有說話。

「第四,洛桑二世的行頭打扮很特殊,他無論何時何地,永遠是從頭到腳一身漆黑,頭套面罩護目鏡,一個不落,甚至在行動中還要時不時停下來整理打扮,戴好面罩,整理頭套……」

懷亞停頓了一會兒。

「我們起初猜想那是暗殺者的習慣,也猜想可能是他要掩蓋體態特征,隱藏身份。可是到後來,大家都知道他姓甚名誰了,他也依舊照穿不誤。」

懷亞眼神一厲:

「所以我突然想到,有沒有可能,那身打扮本不是為了隱藏身份,而是為了別的,更重要的原因呢?」

兩位客人依舊紋絲不動,但懷亞已經顧不上他們:

「第五,也是最棘手最詭異,最不可思議的一點:洛桑二世那不同尋常的體質體格。」

侍從官想起所見所聞,憂心忡忡:

「我們和他第一次交手,他身中數箭而逃,然而第二天就活蹦亂跳;第二次交手,他遭遇圍攻傷痕累累,可卻還能鏖戰數十回合不落下風;第三次,他被裝量可觀的瀝晶焰火從頭到腳炸了個通透,但翌日就能混進選將會去揮劍戰斗;第四次,他被騙服下了世所罕見的烈性毒酒……」

懷亞嘆了口氣,看向黑暗中的民居:

「當然,第四次結果怎么樣,相信我們一會兒就能看到。」

侍從官臉色一變:

「但據我所知,在地下幫派的圈子里,只有黑街兄弟會的首領,享有這種刀槍不入,殺之不死的詭異傳說。」

就在此時,久未發話的泰爾斯卻突然開口:

「也只是傳說。」

三人對王子的插話略感驚奇,但很快回到正題。

「以上的所有疑問,我均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四處問詢,集思廣益。」

懷亞認真道:

「直到一位資深的王都前警戒官,向我寄來了數十年前,永星城里一樁連環殺人桉的卷宗。」

連環殺人桉。

揚尼克微微蹙眉。

王子侍從官目光犀利,掃過兩位客人:

「而這份卷宗所啟示的答桉,幾乎解答了一切疑問。」

哨塔上沉默了很久。

直到黎伯爵緩緩轉動脖頸,問出一個詞:

「一切?」

————

「你。」

洛桑二世停在最近的房頂上,距凱薩琳幾步之遙。

一輪焰火放完,翡翠城的夜空安靜下來。

整座城市燈火通明,唯有這里沒入黑暗。

「因為你背叛了我們。」

洛桑二世輕聲道。

「你和弗格,你們泄露了襲殺計劃——我們埋伏黑劍,變成了他埋伏我們。」

所以,我們輸給了自己人。

凱薩琳聞言蹙眉。

「你知道是弗格?不可能,那你還跟他——」她很快想明白關竅,極度不甘,「等等,這就是為什么那個養魚的土老帽背叛了我,跟紅蝮蛇混到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