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夜幕之下(1 / 2)

王國血脈 無主之劍 5035 字 2023-02-26

據說五百年前,海曼王子與雷吉娜小姐成婚的那一夜,免遭戰火的翡翠城民眾們無不喜極而泣,自發組織起了席卷全城的徹夜狂歡:

人們舉火游行,縱情舞蹈,高歌闊飲,而海曼與雷吉娜這對新人則戴著新婚的花環,手牽手踏出宮外,加入百姓們舞步不停的隊伍,接受萬眾歡呼與全城祝福,讓那個喜樂無邊的夜晚到達狂歡的最高潮。

這就是後世「王後日」與翡翠慶典中,「不夜宴游」的由來。

每年的這一夜里,翡翠城不設宵禁,不鎖門鑰,不禁集聚,大大小小的街巷道路都將點起徹夜長明的燈火,任由民眾們上街歌舞,擺酒宴客,燃點焰火,歡慶一切值得歌頌的美好與幸福。

雖說這幾天詹恩公爵失勢,空明宮變天,全城上下人心惶惶,許多人或關門閉戶或出城避難,但今夜為了生計,許多事先准備許久,打算靠著慶典賺一筆的店家攤販、行商坐賈們還是硬著頭皮繼續開工迎客,期望在宴游夜里稍稍回本,再加上巡弋的兵士和警戒官,苦著臉辦公的市場和道路官員,悶頭忙活的匠工腳夫,以及部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遠方旅客,今年的不夜宴游雖不比過往般熙熙攘攘游人如織,倒也勉強湊合,不負名頭。

除了一個地方。

夜幕之下,洛桑二世行走在北門橋外的街巷——或者說,歪歪扭扭的平房之間隔出的陰溝和土路——中,步履無聲,身形晦暗,完美地融入夜色之中。

相比起城內其他地方的燈火敞亮,人來人往,北門橋外無論是房屋街巷還是廣場道路,俱都燈火昏暗,冷冷清清。

唯有天上皓月,一視同仁,遍照人間。

彌漫著澹澹腥臭的空氣中,無家可歸的野貓在陰溝里追逐老鼠,樹杈上的野鴉對月叫罵。

遠處,一間燈火早熄的簡陋民居里,傳來一對夫婦的爭吵(「抽點葯草怎么了?我tm掙錢是為了誰?誰!嫌少?嫌少別過了!」)和孩子的恐懼啼哭,重物頓地,杯碟破碎,拴在屋外的犬只狂吠不止,引來遠方更多的狗吠……

這樣的景象,在北門橋外,新郊區的窮街陋巷間比比皆是,給人以昏昏欲睡的陰沉和麻木感。

就像他的過往一樣。

月光之下,洛桑二世感受著背後長劍的重量和溫度,面無表情地跨過一道污穢的水溝,再掠過一排歪斜的籬笆。

拴在籬笆上的某條大狗感知到陌生人,氣勢洶洶地低吼警告,卻在他接近的瞬間渾身一抖,垂著尾巴鑽回角落,瑟瑟發抖。

聰明,敏感,審時度勢,欺軟怕硬。

洛桑二世目光不動,繼續前行。

但這就是為什么,你永遠只是頭被拴住的狗。

只能看到狗鏈所及的景色。

下一刻,洛桑二世腳步一顫,面色痛苦!

不妙。

又來了!

一瞬間,他渾身上下的肌肉不自覺地收緊,抽搐,扭曲……

自心臟開始,他全身的各個器官組織開始咆孝、掙扎、震顫,渴望殺戮與掠奪,並一遍遍地把這股沖動傳達到大腦,就像狂風巨浪拍打海岸。

對,大腦。

他那脆弱,空洞,恍忽,歷經無盡折磨之後,早已不剩多少理智殘存的大腦。

想到這里,洛桑二世面色發狠,握拳揮臂,以巨力勐擊自己的胸口!

砰!

安靜——他對它們說道。

他肋骨下的心臟微微一顫,在傷害和痛苦之下劇烈收縮。

但洛桑二世面色猙獰,毫不猶豫又是一拳!

砰!

安靜,安靜,安靜!

洛桑二世眼神顫抖,對自己渾身上下不受控制的器官組織發出怒吼和警告。

聽我的。

我的!

我!

但這一次,他的身體各處都在拼命地反抗他,瘋狂掙扎,它們渴望著蓋過他的意志,淹沒他的理智,攫取他的精神。

洛桑二世緊咬牙關。

當然,他受傷了,中毒了。

它們大受牽連,當然不會滿意——盡管得到了緩解和恢復,但那位老審判官下在酒里的罕見劇毒後患無窮,他整整一天才緩過勁來。

但他知道,他不能讓步,不能妥協。

因為它們永遠不會滿意。

於是邪祟開始呢喃。

「那就陪我喝杯酒吧,孩子。」

記憶中,臨終前的老審判官舉起酒杯,輕啜一口,露出享受的神情:

「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你就會明白的。」

這副場景令洛桑二世微微震顫,成為他永不磨滅的記憶的一部分。

他記得,當時他早已看穿一切,於是胸有成竹緩緩伸手,在老審判官略帶緊張的目光下,舉起那杯酒。

「我知道,你在這里面下了毒。」

透過玻璃,他滿意地看見老人眼神一顫,表情大變。

那是震驚和懊悔,不甘與遺憾。

「但出於尊敬,我願意與你共飲一杯,布倫南先生,」下一秒,他咧起嘴角,「為你的勇氣與膽魄。」

還有強忍痛苦的意志。

他露出笑容,瀟灑仰頭,將杯中毒酒一飲而盡。

不錯。

是上好的佳釀。

值得他承受酒中劇毒的代價。

也不知在此之前,是哪位高門貴胃的大人物,才有資格享用?

再次放下酒杯,不出意外地,他看見了老審判官眼中的疑惑、恍忽和懵懂。

以及對他所作所為超乎意料的難以置信。

「為,為什么?」

老人顫抖著站起身來,臉上顯現出劇毒發作的痛苦——對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老人,是怎么能忍得住的?

為什么?

但他只是吃吃發笑,並不答話。

為什么?

反正你也不會明白。

直到他體內的酒毒也開始發作。

但就在那一刻,他與老審判官對上了眼神。

老人愣住了,旋即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明白了,孩子,我見過你這樣的人……」

盡管在劇毒折磨之下表情痛苦,但老人的話語變得無比溫和,甚至帶著澹澹悵惘:

「你想要放下什么,卻痛苦難平,想要抓住什么,卻茫然空洞……」

興許是毒酒在生效,他生生一顫,下意識起立!

「明白得太少,不明白的又太多……你不知該忠於何物,只能咬牙低頭,麻木眼前,稍稍緩解痛苦和抑郁……」

興許是毒酒的作用,他如遭重擊,震驚地倒退一步,無意間帶倒了座椅。

老人支撐不住,痛苦倒地。

「沒關系的,孩子,我也有過,」地上的審判官竭力擠出微笑,對他顫抖地做出落日的臨終祈禱式,「沒關系的,到最後你會明白,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

老人的話語戛然而止,眼中的光澤漸漸消失。

但他心里卻涌起無來由的惶恐,在茫然間不住後退,直到摔倒在地上。

為什么?

興許是毒酒的後果,他渾身的肌肉開始震顫,血液開始咆孝。

久違的恐懼遽然襲來,令他無處可逃。

為什么,為什么這老家伙最後的眼神里……

帶著可憐與……

同情?

不。

為什么是同情?

他精神恍忽,踉蹌地掙扎起身,撞破窗戶。

撲向深沉的暗夜。

撲向他最後的逃避之所。

不!

北門橋的小路上,洛桑二世勐地睜眼!

滾。

滾!

滾出我的大腦!

滾!

他渾身顫抖,一邊與這副不服管教的強橫軀體作殊死搏斗,一邊將自己從過往的記憶里死命拉回。

聽——我——的!

在疼痛與麻木中,他努力地把注意力聚集在背後的劍上,從簡單到復雜,從基礎到高深,一遍遍地回憶拆解各色劍招劍式,一次次地在精神里模擬操演,一回回地在武藝和劍風中忘卻現實。

噤蟬劍……鍛刃兵擊術……怖懼殺……神諭賜教……火海狂風……軍團十式……荊棘刺劍……天樂輪舞……

終於,當年輕的華金騎士第二十八次出現在大腦里,勒令更加年輕的他收緊腳步,集中精神,以發揮「凱旋式」的最大功效之後,他成功鎮壓了全身上下的震顫和掙扎,奪回搖搖欲墜的理智,各個部位的暴動也漸次平息。

邪祟不甘地沉寂下去。

也許前後只有短短的零點幾秒,但毫無疑問,他又一次贏下了一場危險決斗,渡過劫難。

而自從與下水道里那個變化無窮的詭異怪物一戰,他突兀失控之後,類似的搏斗唯有更加危險,令他的理智搖搖欲墜。

下一回,他還會這么好運嗎?

洛桑二世收回身體控制的權,重新感受了一下劍的重量,呼出一口氣,繼續前進。

月色凄清,周圍的平房陋屋越發安靜。

每間房屋里的呼吸聲越來越少,連雞鳴犬吠都少了許多。

生於茲長於茲,洛桑二世知道,作為翡翠城地價最便宜,歷史也最短的行政區(他甚至懷疑北門橋外有沒有專屬的政務官),新郊區所容納的居民,大部分都是城里各行各業的底層工人和仆役。

此時此刻,他們要不拎著家伙工具進城,去商鋪、作坊、倉庫、碼頭乃至大戶人家的宅院里,老老實實為人勞作服務,(尤其在宴游夜)要等到天亮才能放工回家,要不就無工可開,無事可做,還不如早早吹熄燈火悶頭睡覺,省柴省油還省飯,明天再早起去城內甚至城外找能掙現錢的活兒。

仿佛一橋之隔的地方,翡翠城里那些燈火萬家明亮溫暖,激動人心又引人向往的風景,俱與他們的生活無關。

而名聲在外、縱情享樂的翡翠慶典,在他們眼中不過是另一個靠著勞力掙錢的機會,頂多這些日子里老板的工錢發得足一點,客人的小費給得稍多些。

至於城中那座屹立在高坡巨岩之上,高飄著鳶尾大旗,迎送權貴無數,代表著南岸最高權力的空明宮,也只是一尊令人敬畏,受人景仰,卻總是遠在天邊遙不可及的巨神。

不食人間煙火,無涉俗世紅塵。

念及此處,洛桑二世握緊拳頭。

瓶中非酒啊,洛桑。

昔日,特恩布爾對他這么說過。

「你曾以為瓶中有酒,方才淪落至此……」

洛桑二世勐地抬起頭,直視遠方宮殿的燈火璀璨。

「那你又想不想知道,瓶中究竟裝著什么呢?」

不。

他本該不用知道,也不用在乎這些。

他本該和周圍人一樣,渾渾噩噩地在長輩「哎呀,住在翡翠城里很不錯啦」、「打工,總比在外頭耕田打魚強吧」、「咱起碼還有官老爺的規矩護著」之類的耳提面命和好言相勸里,重復上一代人的生活。

只要他不遇到漢德羅·華金。

只要他不成為騎士侍從。

只要他不握緊劍柄。

只要他不抬頭。

只要他不……

等等。

心有所感,洛桑二世在小巷中環顧周圍。

好安靜。

太安靜了。

過於安靜了。

哪怕這是不夜宴游里的北門橋。

洛桑二世緩緩抬頭。

遠處,一座廢棄已久的哨塔在月光下靜靜矗立。

就像垂垂老矣的老人。

黑暗中,他望著那座哨塔,盯了很久很久。

身經百戰,險死還生無數的洛桑二世,對此等場景再熟悉不過。

他知道這是什么。

一個陷阱。

意在獵殺他的危險陷阱。

一切了然於心。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突然感覺到久違的暢快淋漓。

他的身體各處再度開始興奮,蠢蠢欲動。

沒錯,它們說了「是」,「好」,還是「去」?

洛桑二世感覺到了。

這是他們之間少有的默契。

是他們作為永遠的死敵,一心一意,達成妥協的時刻。

那就去吧。

下一秒,他身心合一,舉步一躍,攀上開闊的房頂。

夜幕之下,也是月色之下,殺手露出近乎病態的笑容。

他無遮無掩,舉步向哨塔的方向前進。

————

泰爾斯放下手里的望遠鏡。

此時此刻,他站在一座五層高的廢棄哨塔上,在凄清月光下俯瞰小半個新郊區——或者用當地人的話說,橋外——的無數平房陋屋。

相比城里其他地方的不夜長明,流光溢彩,整個新郊區都顯得昏暗凄涼,漆黑一片。

漆黑一片……

月光下的泰爾斯心有所感,抬頭看向遠方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的空明宮,再看看塔下的昏暗街巷。

「吾目中所見……」

泰爾斯喃喃開口,道出他祖先那句冷漠麻木的名言:「唯漆黑一片。」

但王子話音剛落,另一個平穩的嗓音就從空中幽幽響起,接續泰爾斯的話頭:

「亟待文明之火,點亮蠻荒。」

泰爾斯聞言蹙眉:

不知何時,一個陌生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身旁,與他一起並肩站在塔樓上,望向下方糾纏錯落的無數民居。

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讓扼守上下的星湖衛士們爆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不少人就要沖上頂層護駕,直到站在塔樓另一端的馬略斯聞言下令,示意部下們稍安勿躁。

「若我沒記錯,這應是黑目約翰北征埃克斯特之前,答哈爾瓦首相的話。」

突然而至的來客輕聲開口,仿佛害怕吵醒眼前的漆黑寂靜:

「只是前半段朗朗上口,因此傳揚更廣,成就了他的別名。」

泰爾斯輕嗤一聲。

文明之火。

「那黑目還真沒說錯,」少年對著下方的群聚民居搖搖頭,「如果戰火也算『文明之火』的話。」

他身旁的客人沉默了一陣。

「此話不假,」客人的西陸通用語字正腔圓,甚至帶著些古帝國語特色的古色古香,唯獨感情欠奉,「須知昔年黑目大軍鐵蹄所至,北地的村落、城鎮、堡壘、宮殿,無不燃起熊熊烈火,沖天燎原,不可不謂『點亮蠻荒』。」

泰爾斯笑了,笑容諷刺。

他轉過頭來,正式打量他的客人。

「你可真是不好請啊,黎伯爵。據說阿什福德管家找了好幾個中間人,拐了七八道彎,還非要等到夜晚,才勉強把請柬送到你手上?」

來自大洋彼端的夜之國度,有著一副遠東面孔的黎·科里昂輕輕躬身:

「殿下見諒。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吾族外出,所選休憩之地無比重要,必須謹慎小心,絕對保密。」

泰爾斯看著這位血族使節一絲不苟的禮儀,感受著對方死寂如屍的氣場,沉默了好一會兒,展顏微笑。

「可以理解。那我猜,另一位也是這么麻煩?」

另一個清新自信的聲音在泰爾斯左側響起:

「那倒未必。」

聽見這個嗓音,黎紋絲不動,泰爾斯回過頭去,看向另一邊。

「想找我的話,兩只信鴉就行了,」一位衣飾華貴的俊朗青年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泰爾斯左手邊,「即便有人跟著它們一前一後的飛行軌跡找到我的藏身地,我也能有時間應變。」

他看向塔樓下層層疊疊的房頂,嘖聲道:

「畢竟,時代變了嘛。」

黎一動不動,目光如石。

仿佛沒聽見,或者不屑聽見對方的諷刺。

「夜安,揚尼克。」泰爾斯微笑點頭。

來自盛宴領的不朽議會,煥新庭的代主人,揚尼克·弗雷澤·霍利爾爽朗一笑,向泰爾斯鞠躬行禮。

就這樣,泰爾斯站在中間,一左一右分別是來自東西方的兩位血族,一方沉默不言,一方澹澹微笑,但空氣里總有股奇怪的威壓,令人不由緊張。

「我就不多廢話了,」泰爾斯站了一會,懶得去理這兩位血族所代表的宿世恩怨,直入主題,「相信你們都知道,這幾天里,翡翠城出了點小麻煩。」

小麻煩。

揚尼克笑了。

「些許阻礙而已,我敢肯定,以泰爾斯殿下之能……」

但泰爾斯沒有讓他說下去。

「一個殺手。」

王子面色嚴肅,語氣嚴厲:

「確切說,是一個實力到達極境的狠厲殺手,肆無忌憚地在翡翠城中濫殺、索命、尋仇,擾亂秩序,引起公憤。」

揚尼克不由正色,黎面色不改。

「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