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節(1 / 2)

「娘,你原諒我,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我真是豬狗不如……」

金漢良槌胸頓足地痛哭著,和身旁不住用力磕頭懺悔的父親相比,是另一種悔痛的表現,而他所說的話,另一邊也完全聽進去了。

沒有任何枉死者的不安、痛苦表情,曾經有半邊是骷髏的面孔,現在臉上只剩下溫柔而平和的笑容,用一種幾乎是神聖的寬恕口吻,撫慰著兒子的悔痛。

母愛,有時候真是一種沒道理的偉大東西,千里迢迢追蹤而來,就是為了奪回被丈夫抱著走的兒子,雖然慘遭橫死,亡靈卻仍對此念念不忘,可是,這么深的怨氣,在見到兒子後又立即煙消雲散。

「孩子,娘親不怪你,你……是娘親的寶貝。」

白皙的手掌,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發,傳遞著母親的愛心,輕柔的動作,仿佛正散發著聖潔的光華,那一瞬間,阿雪止住了啜泣,呆呆看得出神,就連我們腳邊的紫羅蘭都盯著這一幕,停下了動作。

愛,可以抵銷怨氣,這也就無怪常常有人整天嚷著:地老天荒,惟愛不滅。

在這樣的波動之下,周圍的鬼物不是離開,就是消失殆盡,當最後一個鬼物形影淡化無蹤,婦人的身體也漸漸透明起來。

「寶貝孩子,你好好保重。」

說完這一句,婦人露出安詳的微笑,整個身體化作一道和煦白光,在涌來的霧中冉冉消褪。

「娘!娘你去哪里?別丟下我們,孩兒還有很多話沒有……」

金漢良倉皇的叫著,但卻不能挽留些什么。人死如燈滅,已經逝去的東西,不可以多逗留在現世界,這是不會改變的規炬。

當霧氣稍稍淡了些,我看金漢良和他父親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正想上前去和他們父子說幾句話,哪知道他就像沒看見我一樣,扶著他父親,踉艙地朝村子走回去。

「喂,金兄……」

金漢良沒有理我,而不只是他,包括霧谷村民在內,曾經一度回復生氣的他們,又變得渾渾噩噩,像是一群活死人似的,慢慢地走回村子。從背後看去,那種搖搖擺擺的步伐,倒與那群受控制的鬼物有幾分相像……

這樣一想,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我吃驚地望向周遭,赫然發現盡管鬼物群已經散得一個不剩,但圍繞整個霧谷村的濃霧,卻沒有消散的跡象。怨氣已散,為何濃霧依舊?難道……

我的想法,在一眾村人們快要走回村子時得到證實,在金漢良與金老頭要進入村子時,一個人影從旁邊的霧氣中走出來,加入他們,一起走入村子。

那個人我認得,阿雪更為著那熟悉的背影失聲叫出來……那正是金漢良的妻子,已經在鬼物群中碎屍慘死的女人,現在卻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就這么與丈夫、公公回到村里。

「為、為什么會這樣?師父?」

阿雪的疑問,我已經知道答案。快速轉過身來,我瞪著茅延安,他仍然斜斜倚靠著樹干,表情懶洋洋的,像是看到了一切,卻又像是視若無睹,見到我的目光,聳肩一笑。

「就像你看到的一樣,這次的祭典已經結束,照過去的經驗,還有一個時辰霧就會散,我們就可以離開了。」

「這個霧谷村,一開始就已經沒剩下半個活人了,對吧?」

「全對,這是個死鎮,包括金老頭、金漢良,還有你看到的所有村民,全部都是死靈,這是一出好戲,兩邊的演員都是亡靈,只不過有一邊自己不知道而已。」

對於我的質問,茅延安笑得很輕松,搖手道:「霧谷村的亡靈祭典,每個一段時間就上演一次,這次我們恰逢其會,怎么樣?是不是比一般的戲曲故事好看?很有臨場感吧?」

「怎么會?」

受到了重大沖擊,阿雪睜大眼睛,道:「金大嫂呢?她難道也是……」

「沒什么難道的,她也是亡靈。」

「那……他們的那個小嬰兒……」

「嬰兒也一樣會死,當然也有嬰兒的亡靈啦,世上還有比這更小的嬰靈,這種尺碼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你是將要成為大巫師的女人,別那么大驚小怪嘛。」

茅延安說得輕描淡寫,表情一派輕松,就差沒有哼起歌來,但是以阿雪的個性,這些話語對她而言,卻是最殘酷的事實,我看見她顫抖著身體,努力調整著呼吸,直過了好中晌,才用一種快要哭出來的無助表情望向我,問我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事。

我把這難堪任務推回給大叔,而從他口中說出的,就與我的預料沒差多少。

「其實,霧谷村的事,發生到現在起碼已經百多年了,就在凶案發生後的第二年,大批怨魂襲擊了霧谷村,在那天晚上,就把霧谷村屠戮殆盡,無分男女老幼,沒有半個活口。」

「那……那為什么會……」

「人死了變鬼,鬼會投胎轉生,這是常規,但不是什么事都會照常規來。有些時候,人死了會因為某些理由,不願意轉生,時間一久,甚至忘記自己是死人;又或者,受到某些外力束縛,被鎖在一個地方,永遠也不能離開,重復著死亡那一刻的夢魘。」

霧谷村就是這樣的例子了,茅延安說,因為靈魂受到束縛,離不開這塊被詛咒的上地,所以每隔一段時間,當濃霧籠罩山區,陰魂們就會重新聚合在廢墟中,重新上演一次當日被屠村的恐怖情景。

「每次亡靈祭發生的時候,如果有外人,就會把外人也牽扯入內,殺害之後,又多了新的陰魂被拘束在此處,百年來為了尋寶而葬身於此的追跡者,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個,不過多年以前,我也來過這里,和朋友一起來的……」

那是茅延安還在南蠻玩搖滾樂時的事,他與兩個樂團成員的好友,一起到了霧谷村,親眼目睹了鬼物襲擊,要屠村的事,但那一次,他們三人完成了過去沒有追跡者達成的任務,不但識破了這場騷動的雙方都是亡靈,更找出了百年前凶案的真凶,第一次破案成功。

「當時我們以為徹底把霧谷村的亡靈解放了,但是,事情並沒有結束……」

不知道是一方歉疚過深,還是另一方怨恨太深,亡靈們並沒有就此消散,甚至其後當光之神宮的高僧誦經,亡靈們也拒絕受到超渡,就這么渾渾噩噩地被囚於魂之牢籠,每隔一段時間,就重復同樣的悲哀慘劇。

「亡靈的記憶很片面,因為我們曾經破過這件案子,所以金老頭記得我,但卻不記得他自己已經死了,我偶爾會到霧谷村來,想看看他們是否離開了,只是到現在他們仍在這里,沒有改變……」

「既然這樣,你該早點說啊。」

想起我之所以誤判情形的理由,怒道:「事先又不講,那天又說什么這是別人的故事,表情又那么怪,我還以為……」

「哈哈,我沒說錯啊,這確實是我朋友的故事,是賢侄你一廂情願當我是凶手而已,看吧,刻板印象果然危險啊。」

「大叔,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不太理解,那個骷髏女人不是已經……已經釋懷了嗎?為什么會……」

「嗯嗯,當年我們破解案情成功時,也是以為事情就這么了結了。」

茅延安點頭道:「但是幽冥的世界,比我們想像的更嚴苛,並不是每一個鬼物在解開心中遺憾後就可以解脫,有時候,當初的怨氣太深,即使有著寬恕與愛,仍是不足以沖破無數怨念累積的死之螺旋。」

無盡的死亡,無盡的悲劇,就在濃霧中反覆上演,形成一個永不休止的死之螺旋,這就是亡靈世界的法則,過去我曾經聽說過,但實際遇到,那種無法言喻的殘酷、沉重感覺,仍是壓得胸口一陣不順。

「第一次看很有真實感吧?不過看多了就沒感覺了。」

茅延安聳聳肩,從樹旁邊拿出三把早就預備好的十字鎬,扔給我們。

「開始挖吧,現在你們知道了,這村子是群鬼聚集之地,極陰之處,每次亡靈祭都會在這里屠殺一次,日積月累的結果,地底可能會突變出一些好東西,別錯過了。當一個好的追跡者,就要隨時隨地都能找到可以挖掘的東西啊。」

大叔說到做到,已經開始用十字鎬挖地了。這是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地方,因為初次遇上亡靈祭的我,盡管還維持冷靜,卻無法淡然處之,身體手腳有些僵硬,動作遲緩。

「大叔,師父……我們、我們不能做什么嗎?」

阿雪放下手中十字鎬,急切問道:「難道就沒有什么辦法讓他們安息,不用再這么重復下去嗎?他們……明明都已經死了,一邊已經承認過錯,另外一邊也寬恕了,為什么就不能安息升天,要這樣子被困在這里呢?」

阿雪的眼中,有著極熱切的期盼與渴求,但我卻無法回應,因為在我的知識里,死靈可以被消滅、可以被召喚驅使,但像這樣子的魂獄螺旋,卻沒有中斷的方法。

「不可能的。我不是說過了嗎?別說是你,當初就連慈航靜殿的高僧,親自持咒誦經,都沒有辦法超渡這些怨靈,只能為雙方立下契約,當亡靈祭到來,交換契約了事,不用演到屠村。」

茅延安搖搖頭,嘆道:「丫頭,人世間就是有這么多的不平等與不合理,雖然沒道理,卻就是存在在那里,人們無法改變,就只能學著接受。你不過是個弱小的黑魔法師,連光之神宮高級僧侶都做不到的事,你憑什么認為你能做到呢?看開點,幫大叔挖東西吧。」

很現實的話語,卻是讓人沒辦法反駁,阿雪沉默下來,和我們一起拿鎬子開挖。

氣氛很怪,我的心情也很混亂,直到不久後茅延安叫了一聲,我們兩個合力在該處挖到幾塊大小不等、晶瑩澄澈的碧藍色晶石後,我才發現阿雪和紫羅蘭不知何時不見蹤影了。

「大叔,你有沒有看見……」

問話才出口,我忽然感覺到一種波動,某種魔力運行的波動,由村子那邊傳過來,是什么人在那邊持咒施法了?

答案實在太過明顯,當我和大叔朝那邊望過去,一道道青紫色的螢光,由地面緩緩升起,在霧氣中抖盪浮沉,任何具有黑魔導知識的人都看得出來,那些就是具象化、卻失去原來形體的陰魂。

一道、兩道……青紫色的螢光,像夜晚出現的星火,越來越多,最後數百個陰魂群聚發光,紫綠奇幻,莫可名狀,森森鬼氣,在一種詭異的美感中,更有著說不出的顫栗感。

我們不知道陰魂為何群眾起來,卻看見一道輕盈倩影,身後跟著一頭豹子,在濃霧中緩步行走。

「那個笨女人,她想做什么?」

我一時間也猜不透,只見到阿雪揚起手臂,口中好像在念些什么,跟著,那些四處飄盪的紫綠魂光就像得到了指引,紛紛朝她移靠過去,繞著她手指畫出的小圈圈打轉。

「這是……」

阿雪的手指點、撥、挑、揚,每一種不同的動作,都配合著咒語的變化,這是相當高明的施法手段,顯示這幾天她確實暗中勤練不輟。而當那些閃爍不定的魂光,與她白皙柔嫩的手指一觸,就像遇逢烈陽的初雪,立刻分崩瓦解,散得分毫無存。

螢光、鬼火,消散於蒼莽霧嵐中,阿雪輕旋舞動,指間畫出種種曼妙的姿態,遠遠看去,確實是很讓人賞心悅目的景象,但當我們領悟到她正在做些什么,卻是為之大吃一驚。

「她在……吸攝這些陰魂?」

對於靠控制陰魂吃飯的死靈術者來說,捕捉、吸攝陰魂,本就是家常便飯。

但陰靈終究是不屬於現世界的凶物,長時間靠近,對身體損傷很大,所以一般來說,死靈法師部是將陰靈拘束於法器當中,像是萬魂幡、萬靈血珠這些東西。

不過就實戰角度來看,直接以肉體為容器,吸納陰靈於體內,收發由心,行動如電,這是最有利的做法,所以有些高階的死靈法師直接吸納陰靈於體內,數目則依修為高低而不同。

「原來如此,還有這個辦法啊……只要把陰魂強行收攝,死之螺旋就會中斷,亡靈祭就不會上演了。」

茅延安摸著下巴,微笑道:「不過要吸也該吸些素質高一點的,這種程度的陰靈,戰斗力不強,吸了不是好浪費嗎?」

「你胡說八道些什么?還不趕快去阻止她?」

我焦急得要往前奔去,以黑魔法的常識,阿雪現在做的事沒什么大不了,可是一個初級的小術者,頂多只能負荷個位數的陰魂,而她試圖吸納的……卻是百倍於正常值的數量,隨時可能失控,被陰靈爆體而亡。

「急什么?要爆早就爆了,現在還沒爆,就任其發展吧,有哪個死靈法師是不碰陰魂的?」

急奔出去的我,被茅延安一把拉住,勁道大得異乎尋常,迫得我踉艙止步。

「大叔,你……」

「看看雪丫頭吧,那些陰魂已經被她吸了大半,她的表情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啊。」

確實,從這邊看過去,阿雪的表情十分安詳,看不出半點體內魔力沖突的痛苦模樣,唇邊那抹淡淡笑意,旋舞纖腰時的輕盈姿態,美得仿佛燦發一種聖光,雖說實際縈繞在她周身的,只是一層運行黑魔法時產生的黑氣,但卻仍然讓人感覺到一種難得的……慈悲。

很難想像,一個修練邪惡黑魔法的死靈術者,會做著慈航靜殿高僧都不能完成的事,給人這樣的慈和感覺。說出去不但不會有人相信,就是說給天河雪瓊自己聽,她都會當作是笑話吧。

「奇怪,為什么她能一次吸這么多,初學者不該……」

擔心之余,我也有幾分存疑,會是天河雪瓊的力量漸漸蘇醒了嗎?不然阿雪為什么能夠……

「當然有我們不知道的理由啦,何必這么在意呢?結果才是最重要的,不過,雪丫頭或許是從大日天鏡里得到了好處吧……」

「你、你說什么?」

震驚之余,我一手反抓住茅延安的衣領。

「我在向你賀喜啊,傻小子,吸納陰魂這種事,就像吸毒一樣,只要有過一次,以後就停不住了,你過去不是一直硬逼人家去練黑魔法嗎?現在終於穩當踏出第一步了,這難道不是可喜可賀嗎?」

大叔臉上的圓滿笑容,幾乎可以書成一個半圓形的弧線,但看在眼里,卻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眼角瞥見那邊阿雪已經將陰魂吸攝殆盡,我心中忽然有一種感覺,和霧谷村的濃霧相比,籠罩在我眼前這個男人身上的濃霧,更濃也更深……

就如茅延安所說,一個時辰後,所有霧氣漸漸清散,露出了晴朗的天光,我們收拾行囊,帶著那幾枚由矮人廢窟地底挖出、據說很有價值的晶石,預備離開霧谷村,繼續趕路回阿里布達。

心情上有些混亂,不過整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望著那幾乎已經消失的霧氣,過去幾天發生在這里的種種,讓人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不想深究,我轉頭看看阿雪,她正和紫羅蘭玩在一起,臉上的笑容就與我們初入南蠻時毫無分別,但可以想見,這段時間以來的經歷,在她的笑瞼之下,一定累積了很多讓她只能暫時用笑容來掩飾的東西吧。

這念頭讓我感到些許心痛,只是在波紋盪漾開來之前,我就把這感覺壓下,不允許自己多去想。

「好了,賢侄,我們出發吧,霧已經散了,再不趕路,就來不及趕回阿里布達了。」

確實是這樣,在阿里布達還有新的敕命等著我,盡管我期待那只是份悠閑優差,但事實往往背離我的期盼。

一拉韁繩,我率先策馬沖了出去。

「走吧,阿雪……還有大叔,我們開始趕路吧,前頭還有其他冒險等著我們呢。」

「沒錯,大家一起去征服神奇寶貝吧!」

「……喂,大叔,神奇寶貝是什么東西?」

「喔,你不需要知道,追跡者這一行干久了,你自然就會曉得了。」

「我聽你這頭放電老鼠在臭蓋!」

~作者小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