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54)(2 / 2)

被拿住痛腳,提前緩和關系才是正理。

「緹帥今日出一言而滿朝皆和,威風無兩,實令下官欽羨。」兵科給事中張龍好不容易擠上前來,陪著笑臉言道。

淡淡掃了一眼這位兵科給事中,丁壽暫且不理會,只與其他人寒暄客套,張龍被晾在那里,一臉難堪。

待將身旁人都打發了,丁壽才轉過身來,「張給諫……」

「不敢,直呼下官賤名即可。」張龍諂笑道。

丁壽失笑:「足下也是兩榜進士出身,何苦自輕。」

「非是自輕,下官對緹帥高山仰止,欽慕已久,能得訓教已慰平生,怎敢已官場俗禮相待。」張龍揣袖俯首,一副赤誠之貌。

「這話可不敢當,丁某前幾日還是過街老鼠……」丁壽乜眼斜睨張龍,嗤笑道:「喊打的人里不就有張給諫么?」

遭了搶白的張龍笑容訕訕,「下官……一時糊塗,胡言妄語,求緹帥恕罪。」

「恕罪?言重了。身為諫官,拾遺補缺是分內之事,丁某豈敢阻塞言路,只是……」丁壽意味深長地一笑,「給諫的題本是發自內心?抑或受人指使?這其中差別大得很呢。」

「緹……緹帥何……何出此言?」事發了!張龍心底悚然一驚,兀自不肯松口,故作糊塗。

「給諫盡可揣著明白裝糊塗……」丁壽伸出手來,觸及張龍肩頭時清楚感受他渾身一抖。

丁壽只是撣了撣張龍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捏著他的官袍若無其事笑道:「只是本官提醒給諫一聲,天氣雖說轉暖,可詔獄里陰氣還重得很,還是提前多備幾件衣物為好。」

看張龍面如土色,戰戰發抖,丁壽心中舒暢,曹鼎當日為了活命,可是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出來,自然這位張給諫受壽寧侯指使彈劾自己的事也沒放過,王八蛋,二爺便是落水狗,也不是任人都可打上一棍子的。

張龍汗出如漿,手足冰冷,結結巴巴道:「丁……大人,其中些許……誤會,請容下官解……解釋。」

「別解釋了,本官沒那工夫聽。」丁壽把手一擺,不與張龍說話的機會。

不過二爺也確實忙得很,乾清宮內侍張銳一溜兒小跑奔了過來,見面先施一禮,「丁大人,萬歲爺請您過去一同用膳。」

「走吧,我說張公公,光祿寺的膳食是越發難吃了,上次那道豬蹄肚快打死賣鹽的,難為皇上怎么受得了……」

丁壽毫不見外地抱怨著宮廷膳食,隨張銳遠去,單撇下失魂落魄的張龍,愣愣怔怔不知何去何從……

************

「說說,朝上你是怎么想的?」朱厚照拄著下巴,瞪視丁壽。

我也想知道老太監怎么想的,丁壽費了好大氣力將嘴里的鵝肉巴子咽下肚,堆笑道:「今日朝上形勢陛下也看見了,若不稍作曲意,恐難善了。」

「憑什么每次曲的都是朕意,那些巡撫總督犯了錯不該法辦么!」朱厚照拍起了桌子。

「應該,臣也沒說不治他們的罪,這不摻進了錦衣衛么,只要罪證確鑿,還怕跑了他們,不過是換個說法,讓那些官兒白高興一場。」

「你是說……」朱厚照眸中放光,「那些臣子成了朝三暮四被耍弄的猴子?」

「萬歲聖明。」丁壽恭維道。

朱厚照撫掌大笑,「好,你果然主意多,難怪老劉也沒反對,朕都被你們蒙混過了!」

「那些官兒,將士們出生入死,衣甲俱殘,若讓朕曉得他們中有侵盜貪瀆的,斷不輕饒!」朱厚照斷然道。

孩子得哄,丁壽心道,「陛下明見萬里,依臣在邊地所見,軍士們最忌者便是有功不賞,有過不罰,賞罰不明,寒將士之心。」

朱厚照深以為然,「不錯,賞罰不明,百事不成,軍伍之事更是如此。」

「可據臣所知,有人卻報功不實,欺君罔上,巧立名目,濫施恩賞,以致邊兵怨恚,軍心不穩。」這么難以下咽的飯都吃了,丁壽決計不讓自己白受這份委屈。

「誰人如此大膽!?」朱厚照立時嗔目。

************

壽寧侯府,角門。

「曹爺,您可出來了,求您為我引見侯爺,在下確有十萬火急之事。」張龍抓住曹鼎衣角,苦苦哀求。

曹鼎一臉晦氣看著張龍,「什么事,火上房了?」

張龍跺著腳道:「差不多了,那丁南山已然知曉在下受侯爺指使之事,須趕快商量出個對策,遲了怕就……晚了!」

張龍意外的是,曹鼎聽到消息後神色淡淡,「就這?」

「是啊。」張龍茫然點頭,忽然靈光一閃,驚喜道:「您都知道了?」

我自己說的能不知道么,想起險些被活埋的經歷,曹鼎心有余悸,看著張龍的眼神開始不善,若不是從你這個倒霉鬼家中出來,曹爺怎會落到那群花子手里,賣了主子不算,還在供狀上畫了血押,這輩子是被那丁壽吃死了。

張龍還沒理會到自己已然成了旁人遷怒的對象,一臉希冀道:「不知侯爺那里什么章程?」

「什么章程?閉門謝客。」曹鼎冷冷道。

「侯爺這便罷了?難道不尋那丁壽小兒的晦氣了,下官此番願做馬前卒,盡心效力……

」左右已結了梁子,張龍此時只有一條道走到黑了,指望二張福蔭能庇佑住他這棵小草。

「休得胡言亂語!」曹鼎心虛地左右觀望,低聲斥道:「那丁大人何等身份,你竟敢直呼其名,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哪里去了,一點禮數不懂!」

我不知禮數?他娘的當日是誰逼著老子上題本的!張龍險些沒爆出粗口,眼見曹鼎要縮回門里,慌不迭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極盡哀憐道:「求曹爺通融,讓我見侯爺一面,一點心意,萬請笑納。」

感到掌心中多了一張東西,曹鼎低頭看了一眼,不著痕跡地將銀票收入袖中,放緩語氣道:「侯爺嘛,是注定不見客的,不過看在你這份心意上,我倒可以給你提個醒兒。」

「請曹爺明示。」張龍眼巴巴望著曹鼎。

「錦衣衛不是好相與的,丁大人更不是好惹的,你呀趁早死了那份心。」

張龍等了半天未有下文,驚愕道:「完了?」

「這點銀子你還想聽什么!」曹鼎突然覺得這廝很不懂事。

這話還用你他娘來教!當日本官是怎么說的,還不是你一力大包大攬,攛掇威逼,我才上的手本!張龍欲哭無淚,人都快給曹鼎跪下了,「二位侯爺畢竟是當朝貴戚,身份不同,懇請曹爺與二位侯爺言語一聲,在聖人前為下官美言幾句……」

「美什么言?實話和你說吧,二位侯爺明著閉門謝客,實際上是被太後下旨禁足,這時節往侯爺跟前湊,不是找死么!」曹鼎被張龍催得緊了,只好說了實話。

「啊?可二位侯爺是太後的親手足啊!」張龍不可置信道。

「而今這手足情分是抵不上丁大人的聖眷了,自求多福吧。」曹鼎拍了拍張龍肩膀,閃身縮進角門。

「曹爺……」張龍還要再說,卻是兩扇沉重大門迎面撞了過來。

張龍猝不及防,險些被撞個滿臉花,急忙退後幾步,只見侯府角門轟然關閉,門後還傳來曹鼎的命令聲,「上栓落鎖,今後府里除了采買不許任何人進出,更不要讓一些貓兒狗兒的去煩侯爺……」

張龍聽得心頭火起,掄起拳頭便要砸門,思量一番終究沒敢下手,悻悻走出巷子。

巷口處停著一乘小轎,轎後還列有幾抬禮盒,見張龍出來,轎夫從人紛紛迎上。

「老爺,可是要將禮品抬進去?」張龍的貼身長隨湊前問道。

正有一腔怨氣無處撒的張龍對准湊上前的那張臉,抬手就是一嘴巴,「抬哪兒去?人家連門都不給開了!」

挨打的下人不敢說什么,一邊捂著臉,一邊替張龍打起轎簾:「是是是,那小的送老爺回府。」

「回去等死么!?」張龍鑽進轎子,下令道:「走,快去西直門劉府。」

************

劉瑾府門前,冠蓋雲集,揮汗如雨。

照壁前的空場上停放著各色官轎,一排排的拴馬樁前騾馬成群,等候劉太監傳見的大小官吏與之隨從仆役,將這寬敞空場填得滿滿當當,望之熱鬧比起正陽門的棋盤街也不遑多讓。

張龍趕到時,看著眼前熙熙攘攘的景象,急火攻心,好懸沒一口氣厥過去,這要投刺排起隊來,沒三天也輪不上他呀,不得不說,張給諫腦子活絡,立即喊過身邊長隨,囑咐他不惜銀子,買通劉府門子,將他的投帖排在前面。

這長隨也是個機靈的,與一個劉府門子攀上了同鄉,只用了小半個時辰便將事情辦妥,張龍如釋重負,立時著人抬著禮物便要進府。

恰在此時,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家院出現在府門前,向一眾門子吩咐道:「教人都散了,老爺今日不見客了。」

張龍聞言一個趔趄,真是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早不散晚不散怎地偏趕在輪到自己的時候散,當下也不顧身份,沖著那老家院打躬道:「老院公留步,在下實已等候許久,不知能否通融一二。」

那個收了銀子的門子也覺有愧,一旁幫襯道:「老管事,這位張大人從早上開始已然候了幾個時辰,屬實不易。」

張龍連聲稱是,那門子又對張龍道:「張大人,這位是我們府上的姜管事,老爺最是信重不過。」

張龍會意,急忙又取出一張銀票塞了過去,「求老管家成全,請劉公公撥冗一見。」

老姜將銀票輕輕推開,緩緩道:「這位大人,我家老爺今日已不再見客,你既等得辛苦,明日老朽可安排第一個見面。」

「這……」朝中之事瞬息萬變,誰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么,萬事宜早不宜晚,張龍打定主意,繼續苦苦哀求:「在下實有緊急要事,老管家慈眉善目,當會體諒,只請通稟一聲。」

張龍也下足了本錢,將身上銀票全數取出奉上,老姜見他求得懇切,答應入內一試,只是銀票卻萬萬不收。

張龍千恩萬謝,不多時老姜去而復返,只道劉瑾吩咐,公事可投書通政司,若是私事明日再來,他正與人飲酒,不見外客。

張龍見事不可為,只好作罷,想著明日再來,臨行前好奇問道:「但不知是何人有幸,與內相把盞?」

「錦衣衛丁大人,府中常客,哦,他還托老朽向張大人道聲『珍重』,險些忘了。」

張龍如五雷轟頂,跌跌撞撞地出了劉府,府門前大多人聞訊已然散了,

只有少數幾個腿腳慢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汝言兄,拜會過劉公公了?」

聽得人喚,張龍才緩過神來,見喚他的人是吏科給事中李憲,同為六科言官,對方又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進士,入仕在先,雖然心中有事,還是無奈上前應酬,「良度兄,近來安好?」

「好說好說,劉公公與你說了什么?」李憲瞅著張龍一臉艷羨,「內相定是對汝言兄青眼有加,我這排了大半日,也未進得府內,聆聽劉公公教誨。」

張龍苦笑,「小弟也無緣得見內相,劉公公要與大金吾丁大人把酒言歡,不見外客,徒呼奈何!」

李憲恍然,難掩心頭暗喜,隨口笑道:「這卻難怪,大金吾何等人,每次入府都是不經通傳,登堂入室的。」

張龍心中有事,未及覺察李憲笑容中幸災樂禍的味道,只是憂心忡忡道:「坊間不是傳聞二者失和么?」

「坊間之言,何足為憑!汝言若在此門前蹲得久了,自能觀出些門道,劉府下人借著內相權勢,便是面對閣部重臣,亦是不假辭色,可有哪個敢對丁南山稍露不敬!以奴觀主,可見一斑……」

李憲不屑地『嗤』了一聲,撇著嘴道:「前幾日上躥下跳的,不是別有用心之輩,便是愚魯邀名之徒,蠢不可及!」

老子是被坑死了!張龍只覺自己老臉被抽得啪啪作響,只得干笑不語。

李憲突然神神秘秘地低聲道:「汝言曾可聽說,就在今日,那郭東山被緹騎拿下詔獄了……」

「因為何故?!」張龍驚道。

「說是他在宣府任紀公御史時市恩壞法、罔上欺公,其實嘛……」李憲玩味一笑,「你我心知肚明,郭東山依仗王相門生的身份,前幾日可是鬧得歡騰,如今算起後賬,恐吃不了兜著走咯……」

張龍只覺眼前一黑,『撲通』栽倒。

「汝言兄!張大人!你怎么了?來人吶,救命啊!」

************

「公公,小子行事唐突,還請勿怪。」丁壽笑著為劉瑾斟了一杯酒。

劉瑾微笑,一飲而盡,「怪罪什么?若只一味示好,怕有些人還不懂領情,只要掌握好分寸,這『威』立便立了吧。」

「謝公公體諒。」丁壽喜笑顏開,挨罵不還手,二爺也不要做人了。

「不過你拿了郭東山,王鏊那老頭斷不會甘休,你可將證據坐實了?」

「公公放心,都督府和宣府邊軍那里都有實據,絕不會冤枉他。」丁壽拍著胸脯保證。

「都督府?」劉瑾龐眉輕挑,意帶詢問。

「正要向您老稟告,如今六部已無人敢置喙您老,可張懋老兒仗著祖蔭庇佑,常有不敬之辭,這五府還是握在咱們自己手里為好,恰巧保國公那里頗有親近之意……」

「朱暉?他想鵲巢鳩占?保國公的招牌可比不得英國公……」細長指甲在瓷杯上輕彈了一下,劉瑾微微搖頭。

「朱暉才雖不及乃父,可也出入兵間數十年,張懋老兒平生未臨一戰,卻提督十二營,位居百官之首,他憑個什么!」丁壽為劉瑾杯中續酒,頗為不忿。

「憑著人家父祖兩代,河間、定興二位王爺戰隕疆場,聖眷優容,旁人羨慕不來的……」

「可他張懋所為,可對得起這份優禮?」丁壽將酒壺往桌上一頓,義憤填膺。

劉瑾端起酒杯,唇邊浮起一絲隱隱笑意,「那張懋再是胡作胡為,恐也惹不得你丁大人動這份閑氣,你打的主意怕是在統兵之後,身邊無人掣肘吧……」

************

丁壽回到府中時,已是深夜,令他驚訝的是,竟還有一位客人在一直等著他。

「張給諫,夤夜來訪,可有要事?」看在對方禮單頗厚的情分上,丁壽決定還是見上一見。

張龍見面就是大禮參拜,「下官日前糊塗,對緹帥多有不恭之處,思來寢食難安,特來賠情。」

拎著豬頭也沒找到廟門的張龍被自家人抬回府里,醒來後就是嚎啕大哭,喚來家人准備後事,張家出身醫籍,祖上做過御醫,到他這代已是三代為官,慨思過往,叮嚀家人,寧可相信這世上有鬼,也別相信二張的破嘴,他是寧可一死,也不願進那暗無天日的詔獄。

張給諫連上吊的繩子都准備好了,被家人死活勸住,他的那個長隨一語驚醒夢中人,既然事情著落在丁壽身上,何不直接去求他,反正死馬當作活馬醫,丁壽不給活路再死也不遲。

聽了一席勸告,張龍心頭豁然開朗,他與丁壽似乎也沒什么天大仇怨,只要一味俯首告饒,伸手還不打笑臉人,那丁壽也沒必要非置他於死地不可,看著這個貼身長隨,張龍嘉許萬分,抬手又賞了他一個嘴巴,有主意不早說!累得老爺我尋死覓活的,很好看么!

丁壽自不知曉張給諫的心路歷程,他只是單純不想再和張家人扯上關系,淡淡道:「給諫言重,丁某說過,拾遺補缺乃給諫本分,便是當今聖上也干預不得,何談不恭,又何來賠情一說。」

「這……」見對方還是油鹽不進,張龍狠狠心,咬咬牙,張鶴齡,是你們不仁在先,可別怪張某人不義。

「緹帥,賠情只是其一,下官還有一不情之請,萬望大人成全。」

張龍突然『撲通』跪倒,嚇了丁壽一跳,不覺站起道:「給諫何故如此?」

「下官仰慕大人已久,想認大人為義父,伏惟大人開恩收納。」張龍言罷『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

「給諫,這如何使得!」丁壽是真懵了,這位爺好歹是兩榜進士,不說斯文體統,單只歲數,張龍已是奔四的人,若成親早些,孩兒怕都比丁壽年紀大了,竟自認螟蛉,這不扯淡么!

「給諫請起,你我年歲相差甚多,這於理不合……」張龍是與二張敘過宗譜的,真認了這干兒子,張家哥倆不成了自己晚輩,你張龍可以不要臉,張太後還不把二爺給撕了。

「學無先後,達者為先,何況父子之情,豈能一味以年齒論長幼!」

這兒子張龍是鐵了心當定了,任丁壽百般勸說,他死活不起,只是磕頭行禮:「爹,孩兒與您見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