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54)(1 / 2)

第四百五十四章息物議殿上示恩辟蹊徑府內認親

第四百五十四章息物議殿上示恩辟蹊徑府內認親

劉府花廳。

「小同鄉,新官上任,不在都察院坐院理事,所為何來?」劉瑾輕輕滑動著手中的青花蓋碗,對堂下站立之人呵呵笑道。

才由吏部郎中升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的張彩,長揖一禮,「學生有事求告,萬望公公成全。」

「鄉里之間何須客套,但講無妨。」劉瑾抬手示意張彩入座。

「近日朝廷之上物議洶洶,科道皆論西北靡費挪用邊帑之事,稱楊應寧、韓貫道等人罪責難辭,公公可知?」張彩並不謝座,只是面色鄭重,凝視劉瑾。

劉瑾低頭品茶,緩緩點頭。

「伏乞公公明察,糧草虧折浥爛年頭久遠,多不可考,楊應寧等人素有清名,斷不會有損公肥私之舉,縱有失察之過,亦當酌情而定,況且……」

「況且什么?」劉瑾龐眉微微揚起。

「況且楊應寧巡撫陝西,總制三邊,督理馬政,修邊御虜,邊事多有建樹,念其有功於國,懇請從寬處置。」言罷張彩一躬到地,久久不起。

「你這是為楊一清求情咯?」劉瑾淡然道。

「學生據實而言,求公公明鑒,勿寒棟梁之心。」張彩垂首低眉,卻言語鏗鏘,堅定無比。

「這里有份戶部的奏本,你不妨看看。」劉瑾從案頭取出一本奏章遞與張彩。

「公公,這……」張彩一目十行,見里面說的是為巡茶御史翟唐請加旌獎事宜,一時沒弄清楚這與他所說之事有何關聯。

「翟唐這一年的工夫,收茶七十八萬二千余斤,與西番易馬所得九千余匹,楊一清督理馬政這些年與番人茶馬交易,你可知每年所得多少?」劉瑾乜眼問道。

張彩未有在戶部履職經歷,對此茫然不知。

「楊一清勘發金牌,與番人貿易茶馬,西寧洮河三衛之地每歲合計征茶不逾五萬斤,易馬也不過五六千匹之數,這便是他的政績建樹?翟唐一年之間便收他數倍之利,又該如何評斷?」

劉瑾輕蔑一笑,「至於奏請所修的邊牆,他告病之時修了幾里,你該當知曉吧?」

「我……」張彩一時結舌,咬咬牙硬著頭皮道:「然其仍有揀將選兵,保境安民之功。」

劉瑾點頭,「不錯,比起常人楊一清確有過人之處,但其官至都憲,總轄三邊,朝廷恩賞不謂不渥,已酬其勞,豈可作為他有罪不罰之依據!」

張彩嘿然,良久才艱澀言道:「如此說來,公公定要治那楊邃庵之罪了?」

「非只是他,延綏倉儲所涉之人也罪責難逃,東廠已經派出番子分赴山西、南京,將韓文、熊綉等人鎖拿入京。」劉瑾冷冷道:「大大小小上百個官兒,可要折騰好一陣子。」

「公公要興大獄?」張彩悚然失色,急聲道:「萬萬不可!」

「怎么?」劉瑾眉頭微攢,似有不喜。

張彩躬身道:「如今朝廷上科道緘口,百官束手,公公威風已立,正是振刷吏治,革除舊弊之時,公公如欲作為,當以求穩為上,不宜再起大獄,旁生枝節。」

「你可是在教咱家做事?」劉瑾語聲驟然轉冷,面露不豫。

劉瑾如今口含天憲,威權正盛,任爾封疆大吏,還是朝廷重臣,舉手間可定禍福生死,張彩盡管心驚膽戰,還是垂手道:「彩受劉公提拔知遇之恩,縱有冒犯亦不得不言,求公公明鑒。」

劉瑾緩步走近,一言不發,張彩惴惴難安,額間冷汗已現,終究忍不住率先開言:「公公……」

「不須說了,鄉里良言咱家記在心里,如何做已有定計,你且回去吧。」

張彩如蒙大赦,不敢再留,告辭而去,丁壽悠閑地自後轉出,望著張彩背影,嘻嘻笑道:「公公,小子舉薦之人如何?」

「是個人才,比那些應聲蟲強了許多,難得還有此眼界。」劉瑾哂然道。

「小子便當您是在誇我了。」丁壽一臉得意。

投目一瞥,劉瑾不置可否,來至羅漢榻上坐定,淡淡道:「今日太後杖死了兩個坤寧宮的奴才,皇後在仁壽宮外下跪請罪,最後還是清寧宮那邊發了話才算收場,離間天家親情,這事兒咱家該誇你么?」

丁壽臉色突變,強笑道:「這……與小子有什么相干?」

劉瑾凝眸不語,丁壽心頭發毛,干脆光棍地一攤手:「就算事因小子而起,起碼不是我讓太後如此做的。」

「糊塗!天家之事豈是你可參與的,深宮之中藏了多少秘密,外人捕風捉影尚不能窺其一斑,曉得為何?因為死人從不會泄密,你可是嫌自己活得長了!」

劉太監疾言厲色,丁壽怏怏不服,鼓著腮幫子道:「事情已然做了,還能如何!況且我還冤枉著呢,天知道皇後娘娘怎會看我不入眼,攛掇著二張與我作對,坤寧宮里不遭難,受罪的便是我了!」

「你……」劉瑾才欲勃然作色,忽地輕聲一嘆,「罷了,你小子福大命大,帝後不睦,又有太後這座靠山,暫時無人尋你的麻煩,至於今後是福是禍,看你造化吧。」

「別啊,公公,您這話是不管我了么?」丁壽盡管平日對劉瑾訓教之言多有不忿,但有老太監幫著遮風避雨,他還蠻享受這不動腦子的光景。

咱家老了,總不能管你一輩子……」劉瑾以手支額,神情落寞。

「公公,小子有錯,您盡管訓斥,休出此氣短之言。」

見丁壽情真意切,劉瑾莞爾一笑,「莫慌,咱家的身子骨還硬朗得很,你小子想飛出咱家的手心,還要等些年頭。」

老太監郁懷紓解,丁壽松了口氣,笑道:「那這番賭斗便算小子贏了?」

劉瑾搖頭,「尚早,二位侯爺那里暫無膽子與你為難,朝中左班聲浪也算壓制下去,但後續如何,還未可知,你要如何收尾?」

「學您老啊,立威!該抓的抓,該殺的殺,該抄家的抄家,這幫孫子在西北時我便想收拾,礙著北虜入寇用人之際,只好虛與委蛇與他們周旋,但那些證據全都留了副本,借著這股東風一並拋出來,讓詔獄也開開利市。」

「威不可不立,」劉瑾緩緩點頭,表示贊同,隨即話鋒一轉,「但其中的許多人你當日在西北可是承諾既往不咎的?」

丁壽一晃腦袋,不以為意道:「當官兒說的話能信么!」

「人不可無信,官場中可以口蜜腹劍,兩面三刀,卻不可輕犯眾怒。」劉瑾從袖中取出一份手本,遞與丁壽:「手本已然替你擬好了。」

您老一直犯的不就是『眾怒』么,怎么到我這兒凈扯些不咸不淡的廢話,丁壽腹誹著接過手本,一看里面內容,萬分驚訝,「公公,您不是已派人……」

「咱家如何做與你無干,只需按此上奏即可。」劉瑾神情漠然,冷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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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廠小巷,首輔李東陽宅邸。

偏廳之內,語聲喧騰,燈火搖曳之中,只見峨冠博帶的雜亂身影彷徨游走,爭論不休。

李東陽背負雙手,在廳中來回踱著步子。

「閣老,您貴為首揆,如今萬萬不可棄我等不顧啊!」被西北倉儲虧空之事牽扯的戶部尚書顧佐焦灼萬分,大聲疾呼。

李東陽深深望了顧大司農一眼,龐眉深鎖,一言不發,轉身游走他處。

御史蔣瑤踏步迎上,躬身道:「恩師,顧部堂言之有理,如今朝堂之上人心惶惶,您素以文章領袖海內縉紳,豈可坐視!況那劉瑾名為查盤,實則打擊異己,迫害忠良……」

「住口!」李東陽怒叱門生,不安地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隔牆有耳,休得胡言!」

蔣瑤垂手道:「弟子省得,只是如今東廠番子四出,當權者顯有構陷株連之意,放眼朝中,唯有您老可援手救之。」

李東陽無奈苦笑,「蔣生高看老夫了,內相豈是輕易受人左右的。」

「李相此言有差。」一個不到三旬的文士中途插言。

「哦?」李東陽揚眉打量來人,見是翰林院編修,江西分宜人嚴嵩,笑道:「分宜可有教我?」

「學生不敢。」嚴嵩深施一禮,侃侃道:「閣老文章領袖,以詩文延引後進,海內名士,多出公門,公所進之言,內廷亦當顧慮一二,況您素與內相有舊……」

「惟中,不可妄語。」蔣瑤疾言制止,瞥了一眼座師神色,回首斥道:「劉瑾不過是仰慕恩師文名,其間談何私誼。」

嚴嵩自知失言,急忙請罪,李東陽微笑擺手,示其不必在意,「可還有其他?」

嚴嵩見李東陽並無慍色,斟酌一番又道:「再則,如今朝堂上中州之人及得柄用,與南人處若冰炭,若大興株連,南人必遭阻抑,公不可不慎……」

李東陽悠然沉思,他自曉所謂中州之人指代的是內閣焦芳、吏部許進、兵部劉宇這三人,許、劉二人還好說,那位同年老伙計卻是因早年經歷,對南方士人深惡痛絕,劉瑾若想振刷吏治,焦芳定會其中推波助瀾,貶黜南人……

「恩師……」作為浙江人,蔣瑤初時還未想得這般深遠,聽嚴嵩一說,頓覺如坐針氈,一臉期盼地看向李東陽。

李東陽環目四顧,只見眾人眼中殷殷盼望乞求,捋髯苦笑:「看來此事,老夫不得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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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

「老劉,西北之事可有章程了?」朱厚照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昨日在校場騎射投入精神太多,這覺還沒補過來。

「已遣東廠校尉緝拿涉事官員,待提問明白,分別情罪輕重,再行上報。」劉瑾躬身道。

「嗯,該治罪的治罪,早些定了吧。」朱厚照點頭,他實在被連篇累牘地奏疏折磨慘了。

「陛下,老臣以為此事不妥。」王鏊沉聲道。

「王師傅有話請講。」自個兒老師橫插一杠,讓小皇帝到嘴邊散了的話都不好意思喊出口。

「械系衣冠,有辱體統,況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王鏊昂然道。

「王相此言,是信不過東廠呢,還是信不過那些犯事兒的官員?」劉瑾冷冷眄視。

「你……」王鏊怒氣涌現,拂袖道:「老夫就事論事。」

「東廠辦案也是秉承聖意國法,不枉不縱。」劉瑾微微欠身,「就不勞閣老掛念了。」

「好了好了,」一見老王鏊被氣得翹起了胡子,朱厚照立時伸手打圓場,「老劉,待人犯到案,詳加鞫問,刑罰勿要輕動。」

「陛下放心,臣定當鞫問

明白,無論何官何職,嚴懲不貸。」劉瑾躬身冷笑:「身為封疆,不知報效國恩,留他們何用!」

聽出劉瑾話中森森寒意,群臣不由將目光投向了李東陽。

終是還要老夫出面啊,李東陽心底哀嘆,干咳一聲,出班施禮道:「老臣有事稟奏。」

「李先生請講。」朱厚照隱隱頭痛,對這些老臣,他是奉若鬼神,敬而遠之,真不想湊得太近。

李東陽稽首道:「比來皇上勵精圖治,威令大行……」

聽了不是找麻煩而是誇自己的,朱厚照頓時來了精神,御座上端正坐姿,等待下文。

「中外臣民無不悚懼……」

「等等,你們害怕個什么?」好好聽來這么一句,朱厚照立即打斷詢問。

一副錦心突遭打斷,李東陽好懸沒一頭栽倒,「這個……威令素嚴,以至臣等戰戰兢兢,惴惴惶惶。」

「政令苛嚴,是對違法之人,先生等都是國之干城,忠君體國,何懼之有。」朱厚照理所當然道。

李東陽神色尷尬,「陛下之言甚是,只是霜雪之後必有陽春,雷電之余必有甘雨,此固上天之道,人君宜當法者……」

朱厚照皺眉:「何為『陽春』、『甘雨』,又如何去『法』?」

「老臣姑舉一二上塵睿覽,比如兵部追索逃軍及拐馬人犯,謫令戍邊,而窩藏者亦發戍近衛,雖有懲奸之意,然其罪畢竟有差,可量情擬之……」

「還有么?」朱厚照問道,老劉曾說各地衛所在冊軍士逃亡缺額甚多,若不峻法追索,各地恐無可用之軍,他也覺得所言有理,何況那些人逃就逃唄,還拐了軍馬走,是可忍孰不可忍。

「比如通查各衙門歷年有犯錯案者,僉書職名追究懲治,雖是除奸之意,但以一時之失而窮一二十年之遠,以一事之差而累數十人之眾,非惟人才難得抑且情有可矜,可除侵盜錢糧並受賕人命者外,其余人等從輕發落……」

「行了,朕知道了。」朱厚照點頭。

「陛下稍待,還有一事……」

李東陽在內閣熟知內情,這幾件事說是出自上諭,實則都是劉瑾授意,試探說了兩事偷覷劉瑾神色,見老太監面色如常,不由松了口氣,繼續道:「比如各處查盤糧草虧折浥爛者,罪逮巡撫重臣,雖有慎重錢谷之意,然職有大小,責有專否,陪補虧折律有明條,管糧管屯等官固難辭責,巡撫之職似可請從輕處置……」

「憑什么?他們身為疆臣,總理一方,地方糧草虧折,難道還沒錯了!」朱厚照憤懣不平,有錯的都是底下當差的,你們對朕可沒這般寬容。

「並非無過,只是巡撫都御史等官總理民事戎機,事務繁冗,難免有失察之處,可治其督理不嚴之罪,械系追責……未免苛求。」

「李相所言甚是,求皇上明察。」王鏊立即接口。

「臣等附議。」戶部顧佐與都察院屠滽等人緊隨其後,各部屬官見自家老大領頭,也大多應和。

「李相之言乃謀國之舉,老臣深以為然。」遭參劾人中尚有許多故舊下屬,既然主管的文臣都已無罪,武將能有甚錯,張懋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領著五府眾多武勛一同附議。

朱厚照快被這群『雙標』給氣樂了,在群臣中來回巡睃,終於在右班中發現一個『鶴立雞群』的人來。

「丁壽,你才巡視西北而回,依你之見如何處置?」

遭了皇帝點名,王鏊才發覺今日還有這么個人物在側,他這始作俑者能說出什么好來,急聲道:「陛下,丁壽戴罪之身……」

「朕幾時定過他的罪!」一句反詰讓王鏊閉上了嘴,正德和顏悅色道:「丁卿,你來說?」

「臣以為李閣老之言深為國計,切於輔治,言之有理。」

丁壽平平淡淡的一句話,不獨小皇帝,一眾百官也驚得不輕,這小子突然轉了性!

「什么?」朱厚照一臉困惑,瞥向身側站立的劉瑾,暗道你們事先未商量好么,「依你說來,倉儲浥爛虧折之事巡撫總督等官不應深究咯?」

「臣以為一眾該管官員法當重治,但倉儲虧折年頭久遠,涉案人眾,其情罪不一,不宜一概而論。」

「大金吾之言甚是。」顧佐眼前一亮,連連點頭,當年戶部主事的是韓文,一定要分清主次。

「那又當如何去做?」朱厚照問道。

「可令各處巡按御史會同錦衣衛提問明白,何者侵盜隱匿,何者濫收私放,視其情狀,再行定罪。」丁壽朗聲道。

「丁大人果然少年持重,此議甚嘉。」李東陽微笑頷首,眾臣俱都隨聲附和,王鏊盡管看丁壽不慣,也悻悻不再多言。

「老劉,你說呢?」朱厚照轉向身旁劉瑾。

「糧草虧折畢竟乃國之重事,應讓戶部斟酌議覆。」劉瑾回道。

見劉瑾並不反對,朱厚照也不再說什么,煩躁地一揮手,「就照此辦,都散了吧。」

下朝後丁壽便被一眾大臣眾星捧月般圍在中間,這個稱贊緹帥顧全大局,國之干城,那個說大金吾謀劃深遠,不愧朝廷股肱,總之可將丁壽吹到天上去,好似前幾日被罵得當朝奸佞不是眼前人般。

對眾位同僚的『健忘』丁壽可以理解,畢竟錦衣衛參與到查盤事中,眾人都擔心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