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494)(1 / 2)

第四百九十四章嬌客驕恣非佳偶宗女縱敵成階囚

第四百九十四章嬌客驕恣非佳偶宗女縱敵成階囚

長街之上,一行車馬施施而行,車廂裝飾華麗,挽車的俱是清一色高頭駿馬,連隨行仆從也都青衣小帽,衣著考究,街邊百姓指指點點,不知是哪家王孫子弟率眾出游。

車廂內端坐的並非世家貴胄,而是新科探花戴大賓,他適才參加過禮部恩榮賜宴,微有醉意,醺醺然正在車內閉目養神。

時來天地皆同力,此話果然不假,進士及第,權傾朝野的劉太監又招己為婿,眼看著大登科後小登科,青雲之階已然鋪就,就等著自己拾階而上,運氣來了真是擋也擋不住!

戴大賓心中得意,他雖出身士林,卻並不和其他士林同窗一般,將與權閹結好視作畏途,當今天子寓居西苑,威權盡付劉瑾,朝廷軍國重務未有不先白劉瑾而輒敢奏請者,府部大臣尚且鮮與之抗,大勢如此,他們這些新科士子能掀起多大浪來。

士林譏嘲?哼,而今這大明天下,誰人不曉拜劉皇帝甚過朱皇帝,那些登門求告想認劉瑾當干爹的不知有多少,戴某人又未曾認閹作父,是那劉太監主動要將從女許配與我,那劉家女子也曾親眼得見,品學樣貌倒也出眾,娶她也不算辱沒了自己,那些所謂非議不過是欲求門路而不得之人的羨妒嫉恨,戴某自作嬌客,何懼人言!

想起恩榮宴時奉旨待宴的保國公對自己推崇備至,戴大賓不禁洋洋自得,雖在一甲之末,但呂柟、景暘已屆而立,比己年長十歲有余,『年少才高』四字當之無愧,沖朱暉那份熱絡看,想來劉府招婿的消息已然傳了出去,連堂堂公爵也以小友相稱,平禮對待,那些活該一輩子窮酸的鄙薄妄言又算得什么呢!眼下要緊的是回鄉處理好一樁事,則後顧之憂全無……

戴大賓正沾沾自喜地盤算,忽然行進的馬車倏地一頓,他一個不防險些從座上摔下。

「梁洪,怎么回事?」戴大賓揭簾怒喝,這幫奴才真是欠缺管教,連車都駕馭不好。

「老爺,迎面有車馬過來,將路阻住了。」一個胖乎乎的中年隨從匆忙趕到車前回話。

「教他們閃開!」戴大賓年少氣盛,此時借著酒意更加張揚,做了劉瑾女婿可比大明正牌子駙馬還要威風八面,誰人這么不開眼敢攔某的去路。

梁洪那張圓臉立時糾結起來,「是……丁府的馬車。」

「丁府?哪個丁府?」戴大賓酒勁還沒散,一時反應不過來。

「衣衛都指揮使丁大人啊,這位可不是一般人……」梁洪苦著一張老臉提醒新主人,戴大賓這班隨從都是劉瑾府上出來的,甚是清楚這位爺在劉瑾心中分量。

「丁壽?」戴大賓嘴角微微向下一撇,起身從車上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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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家路窄?丁壽如今心里還真有這么個想法,好端端地在大街上都能碰見情敵,盡管這個『情敵』自己心里都未必知道,當得有些冤枉。

「不知大金吾當面,不才失禮沖撞,萬請恕罪。」戴大賓主動步行到了丁壽車前,躬身施禮。

旁邊有侍從挑起車簾,丁壽探身下車,劉彩鳳傾心自己,戴大賓又不知情,無謂遷怒,何況之前二人間也算有些往來情分。

「寅仲不必客氣,說來道左相逢,你我也是有緣,怎么,才去禮部赴宴返程?」

「正是,不想偶遇緹帥,下人無知,擋了大人去路,還請見諒。」戴大賓躬身請罪。

丁壽才要擺手客套幾句,沒想這位探花郎回手便給了跟在身後的梁洪一個耳光,「不長眼的殺才,便是急著去劉公公府上拜會,丁大人的去路也是你們能阻擋的?倘若耽誤了緹帥公事,小心你們的狗頭!」

梁洪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忙不迭磕頭賠罪,「小人該死,老爺恕罪,丁大人恕罪!」

丁壽眉峰一挑,不動聲色,展顏道:「寅仲要去劉公公府上?」

戴大賓難抑眉宇間得意之色,「劉公公見召,有些私事商量。」

「哦?」丁壽點了點頭,唇角輕勾,「看來坊間傳聞不差,提前恭喜寅仲了。」

「豈敢豈敢。」盡管丁壽說得隱晦,戴大賓猜想這位衣緹帥該是已然得知他與劉府的關系了,嘿嘿,不愧是緹騎出身,長目飛耳,消息靈通。

「既然劉公公相召,請寅仲兄即刻起行。」丁壽隨即轉頭下令:「將車馬移至道旁,與探花公讓路。」

「大金吾此舉折煞在下了,大人位高權重,豈有為不才避道之理!」戴大賓佯裝推辭。

「寅仲兄如今還未釋褐改換冠帶,朝堂那些尊卑之禮大可不論,再則嘛,」丁壽低頭微微一笑,「探花郎新科進士及第,便是進宮謝恩也是要走午門正中的,區區一條長街有何走不得,請!」

「如此戴某有僭了。」戴大賓輕飄飄地如處雲端,暗道果然劉瑾大旗無往不利,連朝中素有跋扈之名的丁壽也不敢當己鋒芒,主動退避三舍,心中主意更是堅定了幾分。

目送戴大賓車馬遠去,丁壽一聲嗤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便是劉家丫頭沒有看上二爺我,爺們也不會教你遂了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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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什嘛東西!」梁洪捂著腮幫子,罵罵咧咧從劉府西邊角門溜了出來。

劉瑾兄弟倆留

戴大賓用飯,他們這些名義上的客人仆役自有廊下安排飯食,梁洪等都是劉府里出來的,平日熟識人等不少,見了他一邊紅腫臉頰不免過問兩句,還有那沒眼色的問他在新姑爺府中日子如何的,他實在沒心思答對,只好獨自出來尋幾杯小酒喝。

入他娘的,一個拿筆桿子的,打起人來恁重的手!梁洪摸摸有些開裂的嘴角,心中不停咒罵。

梁洪正在心里問候著主家祖上十八代,猛地兩眼一黑,一個布袋自後套到了頭上,還沒等他張嘴叫喊,身上一麻,頓時失去了知覺。

待梁洪悠悠醒轉時,已然身處一個僻靜的死巷內,兩側高牆遮蔽了大部分日光,顯得巷子內格外陰森冰冷。

梁洪看著眼前兩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嚇得牙齒打顫,「二位爺開恩,小人也就是個跑腿跟班兒,身上沒什么銀錢啊!」

「爺不要你的錢,你要是聽話,還可以賞你幾個。」隨著話音,兩名大漢左右閃開,顯出一個錦袍青年來。

一見那人形貌,梁洪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子涼意,放聲嚎哭道:「丁大人,適才不是小人有意開罪,都是戴大賓那小子搞的鬼,小人冤枉啊!!」

梁洪只當丁壽不忿方才避道吃癟,要從他身上找回場子,作為劉府家院,廠衛的酷烈手段他聽也聽了個滿耳朵,當即嚇得亡魂大冒,直接將主子賣了出來。

「好歹主仆一場,你這般禍水東引,有失厚道吧?」丁壽搓著手掌,笑嘻嘻道。

「天可憐見,小的幾個本是劉府的奴婢,因結親之故被老爺送與那戴大賓,本想著傍了新姑爺水漲船高,怎料好處半點未得,苦頭卻吃了不少,那廝飲酒無度,對我等動輒打罵,我看吶,他是從沒把我等劉府人放在眼里,大小姐真若嫁給了她,還不知要吃多少苦頭呢!」梁洪為了摘干凈自身,大吐苦水,只為丁壽高抬貴手,放自己一馬,他可是清楚這位爺在劉家分量,旁人或還顧忌戴大賓這位探花郎,這祖宗莫說新主人了,就是在老主家面前要發落自己,十有八九劉瑾兄弟也就是微微一笑,由他處置。

梁洪這般配合,沒等自己上手段,就將戴大賓賣個底兒掉,當真出乎丁壽預料,蹲下身平視梁洪,「戴大賓果真這般舉止不端?」

「哎呦,何止是舉止不端啊,簡直是薄情寡義,狼心狗肺!」梁洪信誓旦旦,只為將丁壽注意從自身上引開。

「怎么說?」丁壽納悶,就是那小子沒事打你這奴才一頓也不知落個這評價吧。

「這個……」梁洪不安地看著丁壽身後那兩尊門神,丁壽擺擺手,讓那二人退後,梁洪這才神神秘秘小聲道:「那姓戴的在原籍還有妻室……」

停妻再娶?!丁壽面色一變,一把握住梁洪手腕道:「消息當真?」

「千真萬確。」腕骨被丁壽抓緊,梁洪疼得直咧嘴,不待他再動問,就自顧道:「昨日晚間有個叫劉天和的新科進士過府飲宴,小人負責邊上伺候,開始間他們還談得熱絡,一壺酒下肚,不知怎地老爺忽對那姓劉的喚起了『內兄』來……」

「彩鳳小姐曾與劉天和義結金蘭,這稱呼倒也沒錯。」丁壽冷笑,戴大賓還真是打蛇隨棍上,四處攀交情。

「大人您果然無所不知,小人聽著好像是這么回事。」梁洪諂笑奉承。

「休要啰唣,說正經的。」丁壽不耐煩道。

梁洪不敢再耽擱,繼續道:「就這么一聲叫出了麻煩,劉天和質問說他早先不是有言在家鄉已然定過親了么,何以又再做劉府東床,一男聘二氏,古今未聞……」

「戴大賓如何說的?」丁壽蹙眉問道。

「那姓戴的說當初只是下聘,尚未過門,算不得數,他自有計較,斷不會虧待令妹等等,反正最後是不歡而散,灰頭土臉,癟鼻子瞎眼!」梁洪說到這兒還真有幾分幸災樂禍。

「滿嘴順口溜,想學你主子當探花呢?」丁壽吊著眼睛沒好氣道。

梁洪立即給自己掌嘴,「小人信口胡唚,您老別見怪。」

丁壽嘆了口氣,看著梁洪憐憫道:「看起來你跟著新主子,這日子過得也辛苦委屈啊……」

「委屈大咯,比黃連都他娘苦喲!」梁洪點著頭道。

「想不想回劉府去?」丁壽笑吟吟道。

「大人肯為小的美言?」梁洪眼睛一亮。

「求人不如求己,只要你……」丁壽對著梁洪耳語幾句。

「這……」梁洪面露難色。

「不願就算了,某自去與劉公公分說,不過他老人家要問起我從哪聽來的,本官可就實話實說咯。」丁壽無謂拍怕手,直身而起。

「別,大人,小人願意。」梁洪連忙點頭答應,又不放心地仰頭看著丁壽,一臉乞求道:「大人到時可定要為小人說幾句好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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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沉,劉府各處院落紛紛掌起燈火,花園戲樓所在笑語聲聲,顯是聚集了許多人來。

「請咱家賞戲,難為壽哥兒還有這份心思。」劉瑾調侃入座。

丁壽在下首相伴坐下,嘻笑道:「近日在大柵欄尋得一個南戲班子,唱腔還算在調兒,曉得公公喜好這口,特意帶來請公公賞鑒。」

劉瑾點點頭,「也好,康狀元近日侍奉老母湯葯,咱家可有日子沒

聽新戲了,正好放松放松。」

丁壽急忙道:「公公您這可是欺負人了,市井間的草台班子,靠些老戲文糊口,縱然腔調身段上能有些長處,也沒法與康翰林和王主事調教出的家班相比,您要想聽雅詞新曲,權當小子沒來過,我這就帶著戲班子走人。」

「小川你聽聽,這小子總是玲瓏心思,連『不好』都不許人說,」劉瑾笑罵道:「罷了吧,縱然這班子在台上有什么缺,也沒人怨怪於你,總該放心了吧?」

「那小子就先謝過公公了,」丁壽半真半假打了個躬,又朝對面坐著的白少川笑道:「其實真論起來,莫說坊間的野班子,就是康王二人家班里的名旦也沒一個比得上白兄的唱功扮相,白兄若肯登台唱戲,定要餓死梨園行里一眾名角。」

折扇舒展,白少川星眸微寒,淡漠道:「白某的戲,他們聽不起,你——也是一樣。」

「那是自然,呵呵……」丁壽討個沒趣,訕訕一笑。

「好了,不要扯東扯西的,哎,今兒究是什么戲?」劉瑾插話問道。

「琵琶記。」丁壽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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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記》講的是漢代書生蔡伯喈上京赴考,一舉及第,被朝中牛丞相招為東床,妻子趙五娘在家鄉陳留辛苦侍奉年邁姑婆,盼夫不歸,其中道不盡悲歡離合,人間冷暖,至今傳唱已逾百年,戲班駕輕就熟,將初始時蔡伯喈夫妻新婚燕爾,花下酌酒,演繹得聲情並茂,淋漓盡致。

丁壽聽戲之余,不時抬眼觀望著天上月色,落入劉瑾眼中,哂笑道:「哥兒可是在等人?」

「啊,沒有。」丁壽矢口否認,急忙找話頭掩飾:「今日殿前授官,除了一甲三人賜予編修之職,那二、三甲傳臚也得授翰林院檢討,天家如此隆恩,小子想著是否也要為那焦蘊德賀上一賀呢!」

大明舊制黃榜賜第之後,唯一甲三名即得授官,在二三甲者只由吏部和翰林院共同選拔出若干人改為翰林院庶吉士,待三年後學有成效,二甲授編修,三甲授檢討,其他新進士則另候吏部銓選,雖然庶吉士官品不入流,但其素有『儲相』之名,選入翰林院比之六部五寺職事更有官場前景,按說焦黃中為二甲傳臚,理該和劉仁、韓守愚等人一般傳奉為庶吉士,他卻直接跨過這一步,得了從七品的檢討官職,也算異數,至於狀元及第立即飛黃騰達,伸冤雪仇,扳倒權奸的情節,那是只有話本戲文里才會出現的故事。

劉瑾打個哈哈,「老焦想將兒子拔為一甲不得,到咱家面前訴苦,念著他一把歲數,往後還有需借重之處,便給他個面子,在吏部奏選內批中加了一筆,卻同時便宜了三甲姓胡那小子。」

「如此說來也是那胡纘宗的運氣,不知他該感謝焦閣老還是公公您呢?」丁壽湊趣笑道。

劉瑾嘴角輕垂,不屑道:「咱家不在意這個,就是要讓外朝那些人看看,什么舊制選官,按資歷進階,在咱家這里,都是個屁!」

「公公高見。」丁壽附和了一聲,心中暗自焦急,那姓梁的混賬行子還是不見,莫不是事到臨頭打了退堂鼓?

眼瞅戲台上那扮蔡伯喈的已然金榜得中,被相府招贅為婿,丁壽不耐再等,試探道:「坊間傳聞公公有意招納莆田戴大賓為侄婿?」

「哦?你也聽說了,說起來咱家還要謝壽哥兒你,若非你引薦那戴寅仲,他還未必入得咱家的眼吶。」劉瑾莞爾道。

要是知道這小子會搶二爺女人,老子打死他也不會讓你見著,丁壽腹誹,強顏道:「戴寅仲才學自不必說,不過恐非大小姐之佳偶……」

「怎么說?」劉瑾眼皮微抬,乜視丁壽。

「小子斗膽,莆田山川風氣不佳,本朝福建中大魁者已有九人,然僅一人至少詹事,一人至祭酒,四品而已,余者止於修撰,皆夭亡,少有顯貴者……」說至此,丁壽小心觀察老太監臉色。

劉瑾不見喜怒,半晌才一聲嗤笑,「看不出來,哥兒你除了醫術高明,還精通風水相法……」

丁壽心底一突,失聲道:「公公您知道了?」

「丁大人賁臨後宅為彩鳳診病,我豈能不知,咱家還要謝你葯到病除,妙手回春吶!」劉瑾似笑非笑,看得丁壽心驚膽戰,不曉他和劉彩鳳的私情這老太監究竟知道多少。

正當丁二心中打鼓,家人老姜過來向劉瑾稟報:「梁洪求見。」

「梁洪?他不是給戴大賓當差了么,來干什么?」劉瑾眉峰輕蹙,吩咐道:「喚他進來。」

終於把你狗東西盼來了,丁壽揩了把冷汗,長吁口氣,轉目見對面白少川薄唇輕抿,一雙澄明如水的黑眸亮晶晶凝視著自己,他故作無事地齜牙做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對方一笑置之,轉首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