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臣安朝語塞,看向我,我也看著他,事實上我一直盯著他,除了他,這里的每個人對我來說都是危險,他沉默一會兒,也許真是無言以對,他很自信,可今天被人打擊得太狠,打擊他的人是他的父親,假病的父親。
或許是真病,只是沒那么重,或許,只是年邁帝王對繼承者的一次試探,可惜結果不令人滿意。
把皇位交給你,朕還真不放心。皇帝如是說。
安朝滿臉寫著大勢已去的悲哀,哀求,這種哀求我以為今生不會出自他口:父皇,兒臣知錯了,給兒臣一次機會吧,父皇
給你機會,朕死後,殺了你的親兄弟皇帝問。
不,兒臣可以發誓
可他們不會放過你。
安朝一愣:兒臣對天起誓,永不傷害手足,哪怕是他們先對付我我也不想殺他們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和平共處,一齊在父皇榻前盡孝
皇帝看著泣不成聲的安朝,緩緩道:你無一不讓朕失望。平身吧,哭哭啼啼是女人的愛好,不像一國太子,至少現在,你還是太子。
安朝的手按在地上,使力過大,手臂也抖動起來,良久,失魂落魄地起身。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能站起來了,就覺得有人拉我,回過神時兩臂已被人拎起,拖著往走,驚慌中我叫道:爺
住手安朝斷喝侍衛,拖行停止,那些人並未放開我的胳膊。
父皇,她並未做什么,她只是個女人。安朝轉向皇帝:你知道,你一向知道,你答應放過她。
也就是說,殺兄奪位,一直是你的主意,甚至,是夙願皇帝目光灼灼。
安朝遲疑一下,咬牙:是
皇帝看著他,良久的沉默,我以為我得救了,誰知他忽而一揮手,侍衛繼續拖著我走,我大呼:救命啊,安太子救救我
父皇安朝叩首,聲音中有種破碎的悲然:父皇,兒臣已失去一切,不想連她也失去。她對您來說是螻蟻,我我來說,卻是僅剩的一樣東西父皇兒子不是太子,只是您的兒子,您為一無所有的兒子留點什么吧
皇帝負手,沉吟良久,久到恐懼對我的襲擊比死亡更重,終於,他開口:放了。
我被扔在地上,沒有人再看我一眼。
你知道你唯一使朕不那么失望的地方在哪皇帝嘆息一聲:原來你還有拼死保護的人,原來還有人值得你在意,這點很令朕意外,可都兒和建兒難道不值 得你在意你殺他們,等於殺你自己你們是兄弟,都是朕的骨肉,為什么不能和平相處什么讓你們你死我活什么東西值得你們你死我活
安朝頹然,這個問題,誰也無法回答。
這次,他也許真的從天上掉入沼澤,登高必跌重,十年籌劃,今日一敗塗地,誰能接受得了
而我最關心的是,皇帝會不會殺他看似不會,他是他的親身骨肉,又是多年栽培,誰也不喜歡否認自己的決斷,哪怕當初的決斷是個錯誤。
朕真的老了,見不得你們骨肉相殘。皇帝感慨:記得你們小時侯,圍著朕又蹦又跳,抱著朕的腿不放,一聲聲地叫爹,對,那時還不是叫父皇
安朝眼睛一亮,像尋到什么希望,又像在進行一種試探:爹
朕痛恨你們骨肉相殘,難道朕自己倒對骨肉下手皇帝的憤怒讓人看不懂。
安朝一喜,隨即被一種失落覆蓋:是,謝父皇不殺之恩。
皇帝走後,太監恭讀聖旨,大段大段聽不懂的話,劫後余生的喜悅足以讓人輕視身外之物,所以當聽到廢黜太子時,我的痛心與絕望絕比不上安朝。
他做了十年太子,他一直是太子,可從現在起,他只是良王,發配良州。
他身邊有我,我身邊有他,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有彼此,可我們只能相守,無法相助。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然後我們相擁而泣,他是為心血付諸東流的鑽心剜骨之痛,我則是對一切未知未來的恐懼。
我不知道喪家之犬是什么樣,可估計現在的情形差不多。
一個月後,我們上路,一切從簡,一輛馬車,身後是保護我們的人馬,一路向北,風霜寒苦。臨行前,除了簡郡王,無人相送,已廢太子,失勢之人,旁人躲之不及,只有簡遼灑脫如初,說著安慰的話,卻像說給自己聽。
馬車依然顛簸,也許是壓過一塊大石,車體猛地一震,我在安朝腿上醒來,一時夢里不知身是客。他看著我,微微苦笑,他沒睡,事實上這些天一直未眠,瘦得令人心疼。
到哪了
誰知道呢。他撫摩著我的頭發。我們像乞丐與流浪狗。
什么時候才能到不禁一聲嘆息,嘆到一半,卻想起他比我難受,這樣未免太不厚道,殘廢豈能對著癱瘓之人抱怨命苦
我掀開車簾,一陣大風頓時卷進車中,吹起頭發,又將它貼在臉上,風如刀片,視線有些模糊,卻依然可以看見連片衰草,碎石遍地的路面,怪獸似的山巒,頭頂烏壓壓的天。這種心情,看這種風景,未免有些折磨自己,可除了這樣,我還能做什么
良州好么我不知道,也隱約猜到不會太好,與京城繁華不可同日而語,否則不會叫作發配,皇帝也算厚待兒子,關照護送軍兵不可為難我們,否則連掀簾的行為,也會被制止的。我一陣悲哀,以後都這樣過么被人監視,毫無自由,雖不挨餓受凍,卻像架子上的鸚鵡,拴住了腳爪。
別看了。他嘆息一聲,伸了伸腿。
簾子放下,車中又是一片昏暗,渴么
他搖頭,示意我過來,我重新扒在他腿上,耳邊是車輪壓過碎石的聲音。良久,他道:他們都走了。
我一愣,所有人都走了,不知他說的是誰。
家亡莫論親,何況不是親。他苦笑:豈是樹倒猢猻散,散之前,還要放把火,把樹燒了。
終於明白他所指,那些眼見奪儲失敗急於抽身的,莫不把罪責全部推到安朝身上,以求平安,這樣一來,安朝簡直成了罪大惡極,萬死莫贖:何必在意,刀俎魚肉,風水輪轉,不過那么回事。
可不就是我玩別人,別人玩我。他嘴在笑,眼睛卻在哭:有什么意思活著有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有什么意思了。
我鼻子一酸,忍耐許久的淚水不知怎么就沖出來:你們血洗皇宮時我都沒這么害怕,我怕呀,真怕,以後是什么樣,你對我會怎樣,京城對我們怎樣,我們會被毒死嗎你的兄弟即位,會放過我們嗎
他將我擁在懷里:不知道不知道。
你父皇太狠了,太狠了我抽噎:難道你不是他的兒子嗎他怕你殺兄弟,可你廢了你,你的兄弟會殺你呀他以為她長生不老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難道他只要活著時不見你們手足相殘那代價也太大了,是你的一條命啊只有那兩個兒子的命才是命
他默然,死死盯著車壁。
我是不是說了不該說的話發泄完畢,我漸漸平息怒火。
你說的,也是我想的。他一動不動,對著車壁苦笑。
我仰頭:渴了。
他為杯里續滿水,遞予我,我接過粗瓷茶杯,一時又有些酸楚,連件小小物事都非往日,喝了半杯,卻覺得水也是苦的。
這些天,光費力掩蓋悲傷,都忘了原來人也是有悲傷的。他眯了眯眼睛,看樣子是想哭,可沒有女人的這種天賦,擠眉弄眼,看起來有些滑稽。
該刮胡子了。我苦笑,摸上他的臉:你最愛漂亮,怎么連邊幅也忘了修
還不是患得患失鬧的。
我從此可就跟了你。我緊緊靠著他,讓陣陣體溫傳進身體:你可別拋棄我,我最怕你拋棄我了。
他有些詫異:我還怕你拋棄我呢。
我哭笑不得,這人此時此刻,還有心情開玩笑。
怎么不說話他緊張地注視我:你真有這種想法
你怎么了我擔心地:刺激過度你說你不會受不了的啊,你說你會想得開,別這樣,你這樣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看得我發毛,無奈之下,我只有深情表白:只要你不把我踢開,今生今世,我不起離心,更不會離你一步
他似乎放下心,又突然問:難道我把你踢開,你就走了嗎
我啞然失笑:難道我還賴著不走我再賤也是人吧,也有自尊吧
這也是。他點了點頭:反正我不會踢你,求我都不踢。
我就這么有魅力我輕聲:你看上我哪了我一直都不明白,一直想問,想得我都掉頭發啦。
他直了直身子,沉思一番,半晌,鄭重其事地:不知道。
我泄氣。
開始不覺得怎么樣,也就是一個不討厭的女人,後來父皇說你不能留,也不知怎地,心里忽然難受起來,忽略不了,也掩蓋不住一年沒見,越發地想,自己都莫名其妙。他頓了頓:什么事都是輕敵必敗啊,越不當一回事,越容易栽在上頭。
我暗笑,這番話,好歹給今後的黑色歲月抹上一層金光。
青絹。
嗯
他沉默一會兒:我們要個孩子吧。
良州多風少雨,每年的旱情都讓朝廷為之頭痛,而風卻是吹之不盡,每到大風起兮,飛沙走石,狼嘯森森,一到夜間,嗚嗚咽咽,如鬼撞門,著實令人膽戰心驚。
安朝比我先適應了這里的氣候,每到起風的日子,都是他摟著我,而我只知道在他懷中無聲而泣,回想前程往事,一片凄然。從前我看不起安朝,覺得他就是個 公子哥兒,除了爭權奪利,不堪大用,沒想到,如今卻是他做了我的精神支柱。其實我也覺得自己沒用,可用了很多方法,依然控制不了難測的情緒,用安朝的話 說,是孕婦情緒調節障礙。
除了看書,安朝閑時的愛好就是和再再說話:再再,叫爹
我摸著他貼著肚皮的大頭:還有好幾個月呢。
安朝這時就會笑說,他都急死了,然後詫異我居然不急。
我當然急,可相比之下,我比較關心孩子的名字:能不叫再再嗎,怪怪的。
他頗自得地:我覺得挺好,個性十足,又不雷同,你看天下找的出第二個叫安再的人嗎
特殊是特殊,可是我猶豫一下,問:你是想東山再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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