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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誠說:您吩咐我從機要室的銷毀間下手,獲取一些日本軍方來往公函,很困難。我想法子弄了些碎片回來,復原了幾份有關第二戰區的炮火封鎖線區域劃定的文件。我擱在您文件抽屜的第三格里。&r;
明樓伸手拉開抽屜,拿出一份拼湊好的文件。阿誠很用心,文件經過重新粘貼、吹風、熨干,放在桌面很清爽。
大小姐前天在上海銀行租賃了三個保險櫃,其中有兩個當天下午就有人存放了貴重物品。估計大小姐是在替他人作嫁衣裳。&r;
阿誠將一張很薄的小卡片放到明樓書桌上,上面是三個保險櫃的號碼。
梁仲春有一個妻弟叫童虎,最近在外面很囂張,抓了不少青年學生和抗日激進分子,沒有一個是貨真價實的。梁處卻處處炫耀,替妻弟撐場面。汪處與梁處遲早會有一場惡仗。&r;
好。真的能夠狗咬狗,就再好不過。阿誠你辛苦了。&r;
阿誠一愣。
明樓反應過來,他用手指了指樓上,他不知道怎么說,不過,他答應了明鏡替桂姨做說客,就算明知不該說,他依舊硬著頭皮說了。
阿誠,我現在想跟你說一件私事,家事。&r;
我,不想談家事。至少,現在不想談。&r;
阿誠不合作,明樓就采取另一種推諉的方式來繼續做說客。
阿誠,你要知道,有很多事情,我是說家里的事情,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也不是我能改變的。&r;明樓說。
阿誠不答話。他不答話,就代表他的態度是一成不變的。
只要你說讓桂姨走,我一定會尊重你的意願,讓她離開。不過,我看她的確改變了不少,也許生活的艱苦改變了她的性格。&r;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r;
為什么不多留給彼此一點時間呢我不會勉強你附和明家任何人的決定,包括大小姐在內,都不會替你做決定。桂姨的去留,取決於你。&r;他直接把燙手的山芋扔給阿誠。
我不想看見她。&r;阿誠很干脆。
好吧。&r;明樓說,今天下午,我讓她離開。&r;
謝謝先生。&r;阿誠轉身出去了。
明樓翻閱那一份粘貼過的復原件,雖然有些文字遺失、有些數字模糊不堪,但是,依舊能夠看到全貌,破損的文件里隱隱約約凸現出濃濃硝煙,炮聲滾滾,從各條劃定的封鎖線可以推算出整個第二戰區兵馬調動新格局。
明樓用紅色的鉛筆勾出明晰的記號。
他一臉嚴峻,這是第二戰區的背水一戰。
一旦自己的棋局生成,險象環生,一舉三得。但是,這枚死棋&r;很難逃出他設下的圈套&r;,必死無疑這才是自己最為擔心和最為憂懼的一件事。
怎樣做,才能讓死棋&r;於萬死中覓取一生呢
他陷入沉思。
明台半躺在明鏡的床上,床上擱著鮮亮的綢緞鋪蓋,正好給明台用來做了松軟的靠背,他大聲地用蹩腳的波蘭語朗誦著小說的片段給明鏡聽,他知道明鏡聽不懂,他也就是在姐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語言才華,活像小時候過大年初一,他坐在明鏡膝上背誦唐詩,背完了就有牛奶糖吃。
現在不圖嘴上實惠了,他圖一個精神賄賂。
果然,這一招很奏效。明鏡聽了很歡喜,雖然不知道他讀得對不對,總之,像那么一回事。
明台想著自己在港大退學&r;的事情,還在嚴格封鎖消息中,今天是大年初一,明鏡又這樣高興,要不要冒險說出來呢明家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大年初一家里的長輩不打人,也不罵人。因為照迷信說法,誰要是大年初一就挨了打,挨了罵,這一年都會被人打,被人罵。明台想,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告訴明鏡
他一看到明鏡滿足的笑容,他又躊躇了。
心想,明鏡最大的心願就是讓自己好好讀書,自己沒理由大年初一就惹她不痛快。他正讀著,胡思亂想著,患得患失著,就看見阿誠進來了。
明台知道阿誠在法國的時候,寫給蘇珊的情書都是用波蘭語寫的,原因是明台要抄他的情書去轉贈自己的小朋友。
明台為了在明鏡跟前保持自己的語言天才&r;的形象,他立馬就不讀了。
大小姐,您找我&r;阿誠垂手而立。
阿誠,你坐吧。&r;明鏡說。
我不坐了。&r;阿誠語氣低緩,您有事盡管吩咐。&r;
阿誠啊,&r;明鏡微微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因為桂姨的事情,心底不痛快。十年的痛苦,不是說能忘就忘的桂姨在鄉下替你做了件棉袍,她自己也說粗針麻線的不討好,可是,她也千里迢迢地背來了。你好歹就收著,給一個薄面吧。下午,我就安排她走,你禮貌上送她一下。&r;
阿誠不答話,他的手總是攥著。
明台合了書卷,滾到床沿邊上,支著頭,說:阿誠哥為什么這么討厭桂姨啊我看桂姨很可憐啊。&r;
小孩子不准插嘴&r;明鏡呵斥明台。
明台又滾回床中間去,假裝看書。
阿誠的手舒展開,從明鏡身邊的雕花小桌子上拿起了棉袍,說:我下午一定出來送她。&r;沒有多余的話,阿誠要退下了。
明鏡說:阿誠,原諒她吧,她也老了,醫生說,她當年只是一個可憐的狂想症患者。&r;
阿誠的腿像灌了鉛,慢慢回到自己房間。阿誠頭昏腦漲,情緒不穩定。他把那件棉袍扔到椅子上,看著那件來之不易的懺悔&r;禮物,自己養母送給自己的第一份新年禮物,在自己最不需要的時候,用來換取所謂親情&r;的禮物。
阿誠哭了。他承受過十年的苦難,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猶如一個巫婆,永遠呈現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桂姨的色彩是幽暗的,她帶給阿誠的影像是沉重的。
阿誠是兩歲左右被桂姨領養的,初來時,真是愛得很深,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錢買。桂姨連明樓上好的舊衣服都不給他穿,桂姨私下說,她兒子就算穿得差點,也是穿新不穿舊。
阿誠不知道是哪一年變了天,不記得是幾歲開始的,大約是五歲吧。桂姨就像瘋了一樣,夜晚直愣愣地拿眼珠子瞪著自己。沒過多久,桂姨就變成了兩張臉。人前疼著他,背後下刀子。
他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雞毛撣子趕起來,去搬煤,去燒水,去扛沉沉的木頭,並逼著他用斧頭劈。
桂姨不准他往明家人跟前湊。
當著明鏡,只說自己是佣人的命,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將來再服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