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員問道:「你是什麽人,孤身瞌睡在此?這牆上的詞句,可就是你寫的麽?」
雲客拜道:「爺爺聽稟,生員趙雲客。」
官員道:「原來是一個秀士,你細細說來。」
雲客道:「生員祖居錢塘,僑寓廣陵城瓦子前。買一拜匣,禍遭一個慣絮囤的吳秀才,明欺孤弱。得知生
員帶些資本在寓中,便借拜匣為名,冤屈做了盜賊,把生員的資本,盡數搶去。賄囑衙門,不分皂白,配驛
到此。今日幸遇老爺,想是此冤可白。求爺爺神明提救,就是再生之恩了。」
那官員想一會道:「本衙也住在廣陵,聞得學里有幾個不習好的秀才,這樣枉事盡有。」
就喚手下人,且帶到衙里,慢慢盤問,若果冤枉,申理何難,雲客隨了轎子,一境到衙里去。
原來那官員不是別個,恰好正是揚州府前住的王老爺,即玉環小姐的父親,現任在京,做了京畿御史。衙門
風憲,不比尋常。
雲客進了衙中,伺候半日。老王出來,細加訪問,又道:「老夫家里,住在揚州府前。你既寓揚州,可認得
我宅里幾個家人麽?」
雲客道:「生員寓在瓦子前,賣酒的孫愛泉家。貴府大叔,都是認得的。」
歷舉幾個名姓,一字不差,老王半年不見家信。倒虧趙雲客在衙中,間些詳細說道:「我家里的家人不曾放
肆詐人麽?宅中不聞得有些別事麽?」
雲客道:「都沒有。」
老王道:「你既是秀才,那些詩書,可也還記得?我今日就差人到驛官處說明,銷了罪籍,暫在我衙里,溫
習經史。老夫自前歲衡文閩省十一月詔罷科舉之後,也就回京。近日聞知朝廷,曉得天下才人觖望,又要開
科,特取真才,贊襄治化。你該就在這里應試,倘能夠博一科第,那冤枉的事,便不要別人翻冤了。」
雲客深感厚恩,拜謝而起。老王與他擇二間書館,陳設蓋,每日供給他,又喚衙役,血到驛里去除籍。
雲客一應要看的書史,盡搬出來。
雲客想道:「我這一身,得遇老王提救,也是後土夫人有靈,使我瞌睡片時,逢這機會。過了幾日,還要虔
誠去燒一炷香謝他。只是我家鄉念切,既淙身,星夜回去,就散了家資,報答各位美人的厚情才好。怎奈老
王情意篤實,不好悻悻告別。還有一件,若能夠悉我的長才,僥耐名科第,尋得一官半職,那玉環小姐,倒
有叄分娶得的道理,各位美人,要圖報恩也容易。只是眼下羈遲,頗難消遣。我且把平日偷花手段,丟在一
邊,把目前折桂手段,放些出來,看怎生結果。」
評:
夢者因也,有因而起。其間怪怪奇奇,一切天堂地獄之事,皆形現出來。佛家所謂因果從心而生者也。昔有
一人經過海中,同舟遇一老僧,銀數百,往南海做好事。此人頓起邪心,把老僧推墮海中,取銀而歸。抵
家便夢老僧來索,如此連夢幾夜,心上昏沉。日里起身,將鏡子照照,鏡里現出此僧;把茶來吃,茶盞里又
照見此僧。此人大駭,謂僧索銀甚急,百般禳解,竟成大病,上床睡了一年。不但睡時,常常夢見,並覺時
也似夢非夢,每見老僧正在身邊。忽一曰,外邊叩門,一老僧來訪問。家中訊他來歷,正是南海去的那老僧
。此人聽得,在床上大叫道:「往常夢中看見,已經怕甚。今日親自上門來討命,我的性命定不好了。」霎
時間,牛頭馬面,繞床而立。其人驚悸不已,家中大小,俱向老僧,叩頭乞命道:「萬求老師父放大慈悲,
饒他性命,當即日盡把家財,做個好事超度你。」老僧笑道:「不要害怕,我今日並不來討命。前年蒙居士
推墮海中,彼時幸遇一只客舡提救,不曾溺死。思想起來,銀子是身外之物,就是到了普陀山,他分散與眾
僧,不是老僧拿去做人家的,如今居士家取了,也不妨事。老僧今日偶然到這里來看看,怎麽這樣大驚小怪
?」床上病人,如夢忽覺,滾下床來拜道:「我一年來夢中見你,鏡里茶里,早晚床上時時見你。不想你原
未死,總來是我的心上事,故現出這個光景,適聞得老師父這一番話,身里的病,一時好了。」就把家財
賑濟貧窮,盡撬散,隨那老僧出家。後來苦刖十餘年。一曰偶參一大善知識,拜問道:「夢中現形,誰是真
形?」那堂上大喝道:「這禿子速向山門外走!」那人便轉身向山門外走。走了二里多路,忽且一孩子啼哭
,其母問何哭。孩子道:「方夢見吃果子,如今要吃。」其人聽得豁然大悟,遂成正覺。此回中,員外想
念,太守疑心,兩夢合一。不知趙雲客在京里,做下好夢,正無醒日。
看官們,倘若各人有心事的,可為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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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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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惡姻緣群牛喘月巧會合眾犬留花
詩雲:
誰家門巷舊垂楊,系馬棲鴉覆短牆;
不是關心休折取,絲絲葉葉盡離腸。
趙雲客既脫網羅,朝夕孜孜,攻習文章,指娼舉成名,報恩雪恥。這也是天緣大數,未可輕易表白。想
起一段流離,無非為美人情重,弄出這般困厄。正是:
不因漁父引,怎得見波濤。
雖然如此,但要郎情女意,兩邊認得真,縱使相隔天淵,也有乘槎會面之日。若是女子有情,那郎君只算得
順風采花的意思,丟了那個,又想別個。緣分順湊的還好,倘然有些隔礙,便要放下愁腸。李十郎之負心,
黃衫俠客也看他不過。若是男子有心,那女人只有做痴漢等婆娘的模樣,可以嫁得,就隨了他。若還掣肘,
不如隨風順舵。章台柳之攀折,縱有許俊,何補於失身?所以生死交情,其實難得。自雲客陷身荒驛,那廣
陵城里四個美人,私下做的事,向來瞞神欺鬼,並不曾在人面前,說半句「我要跟趙雲客」的話。又是名人
要顧體面。名人自有父兄,雖則青偷情,說盡山盟海誓,也只是兩人的私語。就如做戲的,兩邊擔扯一番
,便要當真起來。說又說不出,吁忙得。被那嚴父嚴兄,尋一人家,叫一肩花花轎,推擁別家去,做個鶯鶯
嫁鄭恆故事,任你表兄人才絕世,也只好為郎憔悴,卻羞郎而已,為之奈何?不知真正情種,全不把這段話
文騙得他的身子動一動。玉環寄書之後,終日叫孫蕙娘歸家,打聽回音。
一日,愛泉與兒子忽地歸來,正值蕙娘在家。心上天悲又喜,喜得那趙郎的信息,有了幾分;悲得那趙郎的
肉身,何時見面?連忙喚母親:「爹爹與哥哥回來了,快備晚飯。」
愛泉與兒子進了酒店,卸下行裝,先要吃些熱酒。蕙娘便把熱酒與他吃了。
老媽問道:「那趙大官可曾解到?」
孫虎道:「解到了,正在聾,少了盤纏,虧得父親到來,才不曾吃得苦。」
蕙娘問道:「他家的書信,曾付與他?你們回來,那姓趙的可也苦切麽?」
愛泉道:「那趙大官始初見了家信,有些傷心的情狀,及至看了書,又收了銀子衣服,倒歡天喜地。說道,
他見的驛官,甚好說話。既有了這項銀子使用,即日也要尋個脫身之路。他說不久歸家,還要親自來謝我。
不知他心上,可是誠實的話。」
蕙娘聽這一番信,又把愁腸略放下幾分了。當夜睡過。
次日清早,收拾停當,仍到王家府中去。玉環掛憶趙郎,如痴似醉,淚痕在竹,愁緒縈絲。一見蕙娘,便想
攜手,私下問道:「你兩日在家,何故不來?那寄書的曾有消息否?」
蕙娘把父親昨夜歸來的言語說完,又道:「幸喜他身子不曾受累。若能夠今年就得脫身,我們的事便可穩當。」
小姐新愁舊恨迸在心頭,縱使雲客即立面前,還訴不盡百般情緒。何況口傳虛信,怎解得他萬種思量?只有
吳絳英的心,正像趙雲客往那里去了,立刻就回來的一般,也不十分牽掛。但要經營後日,先嫁趙郎,恐怕
他兩個先占了滋味,故此心忙意亂,專待雲客到家,全不閑思浪想。聞知蕙娘好話,信以為實,說道:「只
要趙郎不死,這段親事,那怕走在天外去,遲幾日,也不妨。」那絳英便是這樣。誰想他的哥哥在家,提起
此事,深為愧恨。思想吾的妹子前日丑事,已經使我無顏,萬一再撞一個冤家,叫我如何擺脫?不如及早尋
下一頭親事,完這孽債。成禮之夕,就要新人結親。
絳英私想道:「我與趙郎情深似海,況且已經著身一夜,不比玉環空來空往。做女子的既是以身許人,便如
士卒隨了將官,任他死活存亡,一惟聽命,安有更改地方再跳營頭之理?若今生不能嫁趙郎,惟有一死,圖
個夢中相會,這也是姻緣簿上,有這一段遇而復失之事。」
正是:
欲知別後相思意,盡在今生夢想中。
絳英想到此處,不覺柔腸千結,進退無門,只得從暗里大哭一場。挨過幾日,媒婆來說,吉期已到。日間行
禮,夜間結親。花轎出門,一境到岳廟前大宅里結親的。
到了正日,小牛打扮新奇,只道紅鸞照命,絳英心腸慘裂,有如白虎纏身。默在房中,思量一計道:「料想
此番,不能脫空。我若懸梁高掛,倘被他們知覺,救得轉來,終是不妥。不如乘他忙亂之時,做個金蟬脫殼之計。」
外面歡歡喜喜,只像要出去的模樣。到了黃昏時分,先打發梅香往王家,謝別夫人小姐。外邊行禮盤盒,陳
列紛紛。鼓樂喧天,牽羊擔酒。吳家大小眾人,各各忙亂,擁擠前門。又要收盤盒;又要討賞封;又要備酒
席,只存兩個婆子,相伴小姐。
絳英急要脫身,騙那里人家不當穩便,除非鄉間還好。就央幾個媒婆與妹子說親,又吩咐道:「城里的人一
味虛文,全無著實。倒是各鄉財主,有些信行,可以做親眷。」
媒婆承命,往鄉間說親,那各鄉盡曉得吳大是個名士,俱要攀他。只見不多時,媒婆便話一家,來對吳大道
:「有一家財主,住在大儀鄉,姓牛,家里雞鴨五六百,母豬一二十,米麥幾千斛。他還有一所大房子在岳
廟前,只是有句話。他家官人長大,本年就要成親的。」
吳大道:「這等極好。」
便撿下吉日,先去拜門,即日行禮成親。吳大叫兩個使女,來到王家,候絳英回去,說道:「相公把小姐攀
了鄉間牛家。成親日子也檢定了,請小姐回去住幾日,好收拾出門做新人。」
絳英聞知此話,嚇呆了半晌。玉環私在房中,拍絳英肩頭道:「你今去做小牛的妻子了,不與我做同伴,那
落花流水之意,如何拋卻?」
蕙娘又在旁邊道:「那於官人不知氣味如何。可不辜負了小姐一片花容。」
兩人如諷如譏,把一個絳英氣得渾身麻木,口里疇躇道:「此去也不妨,我自有主意。但是你們後日見了趙
郎,須把我這一段念頭與他說幾句。」
不知他主意何如,辭了王夫人,竟上轎子,向自己家里去。絳英到家,住了幾日,看看吉日漸近,行兩個婆
子道:「我家哥哥嫂嫂,做人極其慳吝。因我沒有父母,凡事草率不成規矩。你們兩個須是乘他忙亂之時,
也出去先討些賞封。若待我出了門,一毫也沒有的。」
兩個媒婆,聞得這話,火急走出房門,挨身去擠在外面討賞。絳英獨自一身,將包頭兜好,身上換一件青布
舊衣,又將束腰一條,緊緊束住,竟向後門急走出去。家人也有撞見的,只道是家里別人要拿甚麽東西,全
不揣著。
絳英在暗中,一路前行,信足所至,不想到了安江門,他也不知那里。幸得城門尚未關鎖,絳英竟自出城。
一路前來,漸近廣陵驛,立在官河岸上,想道:「這所在是我結親之所。更深夜靜,無人知覺,河伯有靈
,今夜把我吳絳英的精魂順風兒牽去。」
此時在吳宅廳堂,毛坑鼠洞里都在尋找,那里見得絳英小姐?牛家人馬,連忙報知老牛,喚粗使噴人,親到
吳家,只道設計哄他財禮,把吳家家伙打得粉碎。吳大胸跌足恨道:「不但養女是賠錢之貨,如今賠氣賠
家私,也還不停當,必定明日少得經官動府,央些親友私下講和,還他茶禮。」只苦了送親迎娶的閑人,自
白凍了一夜,湯水也沒得吃。籠燈火把,人馬轎傘,打得七零八落,豈非笑話?世上財主,喜歡攀有名寄家
的,請看這個榜樣,切不可輕信媒婆之口。吳大氣惱,小牛敗興,這段話文不過如此。
且說絳英小姐,走到河邊,將要投河,悲悲咽咽,便尋死路。看官們曉得的,但凡女子的盡頭路,止有投河
一著。就像戲文上有個錢玉蓮投江故事,有人來救,後面還有好處。若無人救,也便罷了。這也是私情中的
常套,不足為奇。但是絳英所處之地,又自不同。若是一到河里,就直了腳,倒是清凈的事。萬一驚動眾人
,撈摸起來,死又不死,送到吳家,這般顏面,反覺不雅。即不然,遇著過往客船,一篙帶起,貪利的把你
做個奇貨,說道全虧他救命,要扯住了詐銀子。貪色的,頓起邪心,載到別處去,做些勾當,如何脫白?
絳英這一番算計十分倒有九分不妥。不想孤零一身,將次下水,岸上攢住十數只惡犬,絳英的布衣,被犬牙
咬住,一時倒難脫身。絳英心忙膽怯,徨無措。河里忽撐一只小小官船,傍到岸邊來。船頭上立著一個老
人問道:「甚麽人孤身獨立?」
絳英為犬圍住,進退兩難,被行船水手女一把扯到船上。
老人見是一個女子,道是:「你這個女子,獨立河邊,莫非要投河的麽?」
你道問絳英的老人是誰?那是獄官秦程書,任滿起身,載了家小,正要進京,再謀一處小小官職。
當夜泊船安江門外,次日早開。船內女兒秦素卿,聽見外邊有女子投河,他是生性豪俠的,飛跑到船頭上來
,見了絳英,一把手就扯到船艙里去,吩咐手下人,不要驚動岸上人。他既要投河,必定其中有個緣故,且
把船開了,再泊下些,明日絕早開去。岸上人為犬聲熱鬧,只道官船過往,全不曉得女子投河一節。
素卿見了絳英,說道:「好一位女娘,為何干這拚命的事?」
絳英泣訴道:「奴家也是好人家女兒,自小得知些節義。只因少時喪了父母,兄嫂無情,把奴家自小攀的一
家丈夫,欺他貧弱,將他陷害,配驛到京里,另擇一家財主,欲賣奴家,今夜來娶。奴家不忍改節,故此私
自投河。」
素卿俠氣勃發,把桌子一拍道:「有這樣屈事。我正要到京,不管長短,帶你進京尋覓丈夫。一應盤費,在
我身上。我且問你,丈夫姓甚名誰?」
絳其道:「奴家丈夫姓趙,字雲客。」
素卿耳邊忽提起「趙雲客」叄字,想道:「這也奇怪。我在衙里相逢的那趙雲客,他被人陷害,問罪進京。
我相遇時,他全然不說有妻子。怎麽這個女子說起,又有個趙雲客?且在路上細細盤問。若果然是他,倒好
做個幫手。」
看官,你道秦素卿家住湖廣武昌府,那秦程書任滿,自然打發家小回家,自己進京,再圖官職。為甚把家小
一齊帶到京里去?不知他的一家進京,盡是素卿的妙計,專為要尋趙雲客,故此定個主意。
素卿因父親解任,私下算計道:「竟歸武昌,便與趙雲客風馬無涉,今生安有見面之理?難道一番恩愛,丟
在空里不成?」
便與母親商量道:「爹爹進京,大哥正好圖功名之路。聞得要帶二娘同去,叫我們母女兩人歸家。想起來,
家里有甚好親眷?我們一家人,倒分做兩處,這事成不得。不如一同到京,得了官,一同再到那里去方好。」
素卿的母親聽見這話,對秦程書道:「我一家親丁,只有六日,若要分兩處,決然使不得的。且同到京里去
,再作道理。」
程書素怕奶奶,吩咐一聲,就如令旨,不敢違拗,所以同往京中,正好遇著吳絳英。絳英是個才貌兼全的,
不比素卿直性,路上待人接物,極其周到,便是秦程書夫婦,甚如敬重,就看做女兒一般。倒嫌自己的女兒
,來得粗辣。你看這兩個美人的心腸,待雲客也算真切。
不知趙郎後日,把他如何看待?倘若有一毫薄幸,這兩個主顧不是好惹的。他竟要唱出「恨漫漫,天無際」
的曲子來了。
看官們放心,那雲客是斯文人,這樣負心事弗做個。
附言:
余刻此畫未竟,里中有狂士,偶於途中質余。轉視之,不相識也。詢其姓名居止,且考其質余之故。其人曰
:「姓張。平生慕君才,有著作欲求正。故相問耳。」終不告以名字,因於腰間出銅印一枚為贈。余英而受
之。翌日,於其居旁有相識者來語余,言其人少好學,多聰慧,家素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