絹上印子一般的。
玉環偶然是來看見,便把圖書細細玩了一番,就問蕙娘道:「這個印子是你自己的,還是那個的?」
蕙娘曉得小姐通於書史,正要借個發端探問消息,便對玉環道:「是吾家表兄留下的。不瞞小姐說,吾家表
兄姓趙,字雲客,原是杭州府一個有名的才子。因他恃才好色,今年叄月中,到這里來。聞得他前日不知與
那一家女兒交好了,私下逃歸,被那一家的家人撞見,不把他做奸,倒冤他做賊。解到本府,幾乎弄死了。
又虧一個獄官相救,得問成徒罪,配驛燕山,前日就起了身。吾家哥哥押解,故此留下這些零星物件。」
只這一番話,嚇得玉環目定口呆,想道:「前日絳英的事,梅香打聽,並無音耗,只道他脫身去了,不想問
罪進京。倒虧蕙娘說出,今日方曉得實信。」
也不開口,拿了圖書,就叫絳英,將蕙娘的話,私下述了一遍。絳英心緒纏綿,正要尋消問息,驟聞此語,
如夢忽覺,轉身便走,要問蕙娘。玉環一把扯住道:「此事未可造次開言,姐姐何得性急?既有他的哥哥押
解,便好覓個寄信之路了。」
兩人攜手來問蕙娘,道:「你說那姓趙的表兄,既是個才子,何不好好的尋一家親事,孤身到這里來,受此
無辜之禍。」
蕙娘答說:「小姐不知。吾家表兄,家里也是有名的富豪,只為他要自己撿擇個絕代佳人,故此冒犯這件事。」
小姐道:「如今他問了罪,莫非埋怨那相交的美人麽?」
蕙娘道:「他是有情之人,如今雖問了罪,還指望脫身,仍尋舊好,那里有一毫埋怨的念頭。」
小姐笑道:「絳英真個盼著了情人也。」
蕙娘問道:「小姐怎麽說這句話?」
玉環道:「蕙娘,你道這那姓趙的是誰?就是那吳家小姐。」
蕙娘假裝不知,說道:「原來就是吳家小姐。吾家趙雲客為小姐費心,險些送了性命,小姐可也垂憐他麽?」
玉環道:「絳英時刻想念,正要覓便寄一信與他。若果是你家至親,極好的沙。」
是日,兩位小姐把孫蕙娘,就看做嫡親骨肉一樣,打發開了梅香侍女,叄人細細交談。不想盡作同心之結,
那一夜挑燈客語,叄人各敘衷曲。
玉環以絳英為名,句句說自己意思。蕙娘因玉環之語,件件引自身上來。不消幾刻工夫,叄人的心跡,合做一處。
玉環道:「我叄人的心事,業已如此,何必藏頭露尾?如今以後,只算個姊妹一般。也不須分上下了。」
蕙娘對玉環道:「小姐既有此約,蕙娘一生,甘心服侍小姐。只恐怕老爺作主,另擇一家,為之奈何?」
玉環道:「這個不妨。我家老爺進京時,原吩咐夫人說:『待我回家,方擇親事。』若是老爺回來,最快也
得一二年。趙郎果能脫身,算計也還未晚。為今之計,但要覓人寄一信去。一來安他想念之情,其次叫他速
謀歸計。這是第一要緊的。」
蕙娘道:「這個不難。小姐可備書一封,待蕙娘與父親說知,只叫他送些盤纏與哥哥。又有一封趙家的家信
,付些路費,央他並帶去。我家父親是誠實人,必不誤事。」
玉環道:「這事甚好。」
就借絳英為名,寫書一紙,中間分串他叄人的情意。
薄命妾絳英書,寄雲客夫君:足下煙波分,風月愁鸞,幕傷情,綺疏遺恨。自憐菲質,暫分異域之香。
深寒花,反誤臨邛之酒。未射雀屏,先罹雀角。每懷魚水,統俟魚書。伏念昔因環妹,得申江浦之私。乃
今近遇蕙娘,轉痛衡陽之隔。會真之繾綣,夢繞殘絲。游子之別離,魂迷織錦。明珠復合,誓願可期。霜杵
終全,矢懷靡罄。專馳尺素,上達寸誠。思公子兮未敢言,情深千里,念夫君兮誰與語,志在百年。蘭堂之
別黯然,蕙徑之行渺矣。鶯花莫戀,時異好音。山水休羈,勉加餐飯。臨池泫感,無任懸情。外附玉環之衷
,新詩十絕。並寫蕙娘之意,托詞二章。密信交通,慎言自保。菲儀數種,聊慰旅懷。
附玉環詩:
不道離愁度驛橋,只今魂夢記秦簫;
春風自是無情物,未許閑花伴寂寥。
翠翹金鳳等閑看,一片心情濕素紈;
無限相思誰與訴,花前惆悵倚糯。
憑誰題錦過衡陽,夢斷空餘小篆香;
展卻綉幃留曉月,素娥爭似冷霓裳。
欲化行雲未能,個中情緒自挑燈;
宵來會知何日,幾度思君到廣陵。
銷盡殘脂睡正宜,舞鸞窺鏡自成痴;
人間縱有高唐夢,不到巫山那得知。
東風搖曳動湘裙,女伴追隨映彩雲;
莫道無情輕聚散,此中誰信是雙文。
瓶花慘淡自藏羞,只為多情恨未休;
掩卻鏡台垂綉幕,半生心事在眉頭。
閑脂浪粉斗春風,舞蝶那知是夢中;
不遇有情憐獨笑,假饒歡樂也成空。
一片花枝泣杜鵑,不堪重整舊金鈿;
絳河鵲駕渾多事,縱有相思在隔年。
洞口飛塵路渺茫,人間流景自相忘;
夢中剩有多情句,浪逐殘雲寄阮郎。
附蕙娘小詞:
殘燈明滅坐黃昏,偷傍欄桿掩淚痕;
一段心情無共論,憶王孫,細雨荒雞咽夢魂。
憑誰飛夢托昆侖,綉幄添香空閉門;
玉漏聲聲送斷魂,憶王孫,一夜夫妻百夜恩。
右調《憶王孫》
玉環將書封好,遞與蕙娘,並寄些衣服路費之類。蕙娘持了書,竟自歸家,對孫愛泉道:「前日哥哥出門,
因牌限急促,身邊盤纏盆。如今一路到京,恐怕途中無措。我們既有了王家靠托,家中無事,爹爹何不自己
去看他一看?」
愛泉是個老實人,說了兒女之事,心上也肯出去,說道:「這也使得,只是要多帶些費用。」
蕙娘道:「不妨,奴家在王府中,積幾兩銀子在此,爹爹盡數拿去,也見得兄妹之情。前日王府中,又有個
朋友到浙江,帶得那趙官人一封家書在這里,並與他寄去。」把那書及衣服銀子,打了一個包,付愛泉拿好。
愛泉歡歡喜喜,便收拾行李出門,說道:「我老人家年紀雖五十餘歲,路上還比後生一般。那京中的路,也
曾走過幾次。如今不但看我的兒子,倒是與趙大官寄家書,也有個名色。我以前看那趙官人,恂恂儒雅。他
為了冤屈事,心上十分放他不下。既是有了盤費,何難走一遭?」又對蕙娘道:「只是你母親在家,無人照
顧。你該常時看看。」
蕙娘道:「這個自然,不消掛念。那趙家的書,也看他伶仃孤苦,千萬與他寄到了,須是親手付他好。」
愛泉道:「到那里自然當面與他,況且還有些衣服銀子,難道與別人不成?」
蕙娘心中甚喜,待父親出了門,便往王家府內回覆小姐。
一至房中,玉環與絳英攜手問道:「書曾寄去否?」
蕙娘道:「信倒寄得確當。」便述父親看兒子一番話。
兩位小姐道:「都虧了你,我兩人後日有些成就,盡是你之力。總是苦樂同受的。只不知趙郎在京,怎麽樣了?」
卻說兩位小姐,一個蕙娘,好好的住在家中,打做一團,戀做一塊,專待趙雲客回來。共成大舉以前,叄人
畫個相思圖,以後叄人做個團圓會,豈非美事?不想天緣難合,還有些磨折在後邊,未審遇合如何?看到後
回便見。
評:
孫蕙娘觸處藏機,不惟自全,又能為人幫助,真雲客一大功臣也。書辭對偶精工,詩句函情秀麗,當與賈雲
華集唐並傳。恩情意深長得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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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夢模糊弄假成真墨淋漓因禍得福
詩雲:
一腔心事無申訴,變作夢魂難自寤;
夢里結成刑,假的也是真。
大夢無時白,此身終作客;
剖晰眼前花,方知夢境差。
趙雲客與美人相處的事,已經敘過十分之五,他家中父母想念之情,尚未曾說及二叄。我此回,就從這一首
《菩薩蠻》說起。我想世上的人慣會做夢,心上思這件事,夢中就現這件事,因那夢中現這件事,心上就認
真這件事。不知人的身子,有形有質,還是一場大夢。何況夜間睡昏昏的事,便要認真起來。所以古來說,
至人無夢。但凡世人做夢,盡是因想而成,豈可認得真的。
趙員外因兒子不見,又見了被上的血跡,把錢金兩個秀才,拖到監里。又因知府正值大計,潺不理眾事,這
樁事,還不曾審結。員外在家,做了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招魂立座,日日啼哭。忽一日,知府掛牌,編審這
事。學院有了批文,著差人拘趙某明日早堂候審。
那一夜,趙員外睡了,便夢見兒子蓬頭跣足,啼哭而來,說道被朋友謀死,身上時常痛苦。員外不待夢中說
完,胸跌足,放聲大哭,哭醒了,對家人道:「明日府堂審事,兒子今夜,就托一夢與我。他雖身死,冤
魂不滅,來此出現,那謀死的勾當,豈非真實!」說了又大哭一番。
次日早晨,竟到府中執命。知府在監中提出兩人,陳列刑具,考究謀命一事。錢金兩人,雖然從實置辯,怎
當得被上血跡一項,終不明白。趙員外哭訴奇冤,就把昨夜陰魂出現,夢里的真的話,上告知府。卻也奇怪
,原來昨夜燈前,太守看這一宗文卷,亦曾疑這血跡,終無實據。只因疑心不決,夜間也有一夢,夢見黑風
刮地,陰雲慘慘,回頭看時,滿地都是血跡。此時審問,聽見趙員外冤魂夜現的話,自然認以為真。他原是
直性的,也不十分詳察,寫了供狀就定審單,申達上司。
審得錢通、金耀宗,名列青矜腐儒,行同綠林豪客。私誘同學趙青心,利其多資,於叄月十五曰,騙到西湖
,謀財殞命。所游與僻,既非管仲之可人,卻使沉商,有類石崇之賤行。趙某青樓緝獲被上之血跡,贓證昭
然。伊子黃泉負冤,帳中之夢,魂悲啼傷矣。錢通為首,罪在不赦,相應解京處決。金耀宗黨惡同謀,編戍
燕山衛。卑職未敢擅便。伏乞裁照施行。
知府審結此事,申文各憲,便點二名府差,鎖押兩人,一齊解到京里。
員外咬牙切齒,說道:「我夜夜夢見兒子,想是他陰魂未散。但願半路上,活捉那兩個賊徒,才我一場怨氣。」
官司已結,員外歸家。錢金兩人,帶盆敗,有口莫辯。家中措些盤費,相傍進京。
一個歸路有期,一個生還未卜。你道兩人弄假成真,豈不可笑。只因他少年狂妄,全不想世上朋友豈是好交
結的?做出事來,平日間交游同輩,與夫至親骨肉,惟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那個出身相救?隨你要死要
活,只算個等閑看待。常時這些思義酒杯來往,錢財交結,同眠同坐的,到了此際,毫厘也用不著。末世人
情,大抵如此。倒不如趙雲客,在廣陵城里的事,虧了幾個美人真情提挈,一樣問罪進京,還不十分狼狽。
兩人押解起程,出了杭州府城,一路逢州換驛,遞解到京里不題。
卻說趙雲客,自一月之前,出了廣陵,看看的到燕山大驛,身邊盤費,漸漸消磨,又兼見了驛官,用些使費
,雖不曾親受刑杖,羈愁困苦,無不備嘗。連那孫虎身邊盤纏,都用完了,一時沒有批回,與雲客同住聾。
又守了半月有餘,忽見一人,慢慢行來,背了褡袱行李,走到驛前。
雲客凝眸觀望,那是寄書的孫愛泉。雲客一見不勝狂喜,問道:「你老人家怎麽來了?」
愛泉道:「我因兒子前月出門,盤費盆,放心不下。又有官人家里,寄一封書信,送些衣服銀子。」
在此,交與雲客。孫虎也出來,見了父親說道:「正沒有費用,等待批回。父親來得甚好,明後日領了批,
就好起身歸去。」
愛泉又對孫虎道:「自從你出了門,我在家中,就被堂上這些後生欺負,又要貼使用,把我終日鬧吵。我氣
不過,只得投了府前王家,你的妹子也住在王府里。這項盤纏,倒虧他寄與你用的。」
孫虎道:「這也罷了,只是妹子到王家府中,一時不便攀個親事,且圖過了目下,再作理會。」
雲客接了書,收下衣服銀子,又聽得蕙娘投靠王家一節,想道:「蕙娘是個有智巧的,他到王家,未必其中
無意。但是我家里,不知甚麽人去通個信,把書銀等項寄來。」
當晚背了人,將書拆開,那是絳英手筆,又見了玉環的詩,並這小詞。便曉得他叄人心跡,就里假托家信,
叫孫愛泉寄來。把那書詞,細細看了一會,不勝慨嘆道:「女子之情,一至於此,令人怎生割舍得下?」便
把衣服銀子,收拾藏好。夜間又略略盤問愛泉家事。
次日早上拿些銀子,送與驛官先發批回。打發愛泉父子回家。雖是掛念這幾個美人,又不好寄封回書,說些
心事。思量道:「愛泉回去,蕙娘自然問我的確信,也不消寫回書了,只把個安然就回身的意思,與愛泉說
道。待他到家,與蕙娘說便了。」
愛泉父子,將次起身,對雲客道:「官人可有家信,帶一個回去?」
雲客道:「多謝你兩人,我也不等家信了,既有這些盤費,即日當算計歸家。況且前日一到,看那驛官是一
個好人,待他尋個方便,就好脫身。我若歸家,還要親到你家里來奉謝。」愛泉珍重而別。
說這驛官,得了雲客的銀子,又知他是個盜情小事,也不十分督察,聽他在京中,各處游玩,只不許私自逃
歸。過了一兩日,雲客偶然散步到一處,見一所殿宇,甚是整齊。走進里面,那是後土夫人之祠。
雲客撮土為香,拜了四拜,私下祝道:「夫人有靈,聽我哀告:錢塘信士趙青心,只為姻緣大事,偶到廣陵
,撞著幾個美人,情深意厚。不相惹出禍事,配驛到京。若是今生有緣,明珠後合,願夫人神靈保佑,使能
脫身歸去,陰功不淺。追想家鄉風月,情緒纏綿。今日漂泊無依,何等凄楚。惟神憐憫,言之痛心。」
雲客想到此處,不覺泫然淚下。獨坐在廟中,歇息一回,走出門來,抬頭四顧,只見粉牆似雪,雲客身邊,
帶有筆墨,就在粉牆上面,題詞一首,以訴羈愁:
孤身漂泊染秋塵,家鄉月似銀;
不堪回首自籌論,青衫淚點新。
冤未白,恨難申,長懷念所親;
夢飛不到廣陵春,愁雲處處屯。
右調《阮郎歸》
雲客題了這詞,閑愁萬千,一時間,蹙在雙眉,自覺情思昏昏,暫坐廟門之下。手里拿著筆墨,還要在新詞
後面,寫一行名字,或是家鄉籍貫。只因愁懷困倦,少見片時,不料為睡魔所迫,就倒身在門檻邊,鼾鼾的睡去了。
雲客酣睡正濃,誰想廟前,正遇著一個官員過往。路上簇擁而來,見了雲客,就喚手下人問道:「那廟前睡
的是什麽人?怎獨自一身,夜間不睡,日間到這里來睡?官府攀過也不揣著,好生可惡!」衙役就到廟門,
扯起雲客。
只見那官員把粉牆一看,看著新詞幾行,濃墨淋漓,情詞悲切,心上好生疑惑。雲客被眾人拖到轎前,雙膝
跪下,還打個欠身,昏沉未醒。
衙役稟道:「那一個不知甚麽人,手里拿著一管蓬頭筆,滿身污了墨汁。這等模樣,在官府面前,昏昏沉沉
的,想是那好好的粉牆,被他塗抹壞了,後土夫人有靈,把他匝縛在此。」
又將雲客一堆道:「快快蘇醒,官府面前不是兒戲的。」
雲客抬起頭來,驚得滿身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