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卸下(2 / 2)

女相(NPH) 十六洲 3435 字 2021-10-29

燕雲歌幾乎是想都沒想的轉身往燕府去,季幽攔下她,怕她一時沖動,「小姐,就怕是假消息。」

燕雲歌腳步停頓,還是去了。

*

白雪壓枝頭,也壓在江南風情的亭台水榭一角,當年他娶莫蘭進門,就是走的這條水榭。

大婚時的盛況歷歷在目,曾經牽手一起走過的女子如今眼迷離,意渙散。

燕不離感慨一聲,揮退了老夫人派來的丫頭,執意要等在門口。當年,他娶莫蘭是權衡利弊,是情勢所逼,但至親至疏是夫妻,兩人相處久了,也不是沒有真的感情。

在他記憶里,莫蘭一直是柔順的,聽話的,是個以夫為天的傳統女子。難以想象,那樣女子,竟會有這么一個女兒。

一個咄咄逼人,幾乎要毀掉他的女兒。

張媽開門出來,搖搖頭道:「夫人不想見你。」

燕不離也不勉強,問管事,「去給那邊送消息了嗎?」

管事應道:「回老爺,老奴已經派了三波人過去了,還沒有消息回來。」

燕不離不語,他之前明明留了話,暗示了這幾日自己不在府里,竟也沒個伶俐地將話聽進去提前安排一面。如今人已在彌留之際,若是來不及

他不敢去想那個愛女如命的婦人會抱著怎樣的遺憾。

里頭又有人出來,是特意請旨派來的沈太醫。

燕不離上前問道:「拙荊如何?」

沈太醫道:「尊夫人體弱,這場高燒又是來得凶猛,怕是不好。」

燕不離嘴角嗡動,面色灰敗,張媽在一旁聽得眼淚撲簌。

「老夫之前說過,尊夫人是郁結難疏,久病成痾,原也不是大病……」沈太醫十分惋惜,將開的方子遞過去,補充道:「現在只能開些溫補的葯將養著,重點還是解開夫人的心結。」

燕不離接過方子,雙手竟都有顫抖,莫蘭的心結還能是什么?

一個無法無天的女兒,一個久在邊疆的兄長,偏兩個都是想要他命的人。

燕不離心下苦笑,收起方子,親自送沈太醫出去。

張媽不停地抹眼淚,暗罵大小姐好狠的心,她若早來幾天,夫人也不至於拖成葯石無靈。

春蘭此時端了葯過來,張媽抹去了淚,接過托盤,堅強地道:「葯給我吧。」

春蘭突然見里頭有人影閃過,呀了一聲。

「里頭有人。」

燕雲歌聽到莫蘭病重,第一反應是為人子女,總要盡份孝道。可真翻牆進了東苑,感受到那股壓抑到無法呼吸的痛楚,她竟有些渾身發抖起來。

床上的人氣若游絲,看得出不好,苦撐著一口氣,大概也是想見她一面。

張媽推門進來,見是她來,驚喜地要出聲,燕雲歌制止她,輕聲問:「母親如何了?」

張媽神情復雜,之前怨她沒來,可真看見人,又只敢怨恨她來得太晚,生生讓夫人苦等了幾個月。

「大夫說夫人是心病,只得心葯醫。」張媽說著,突然跪了下來,哀求道:「大小姐,老奴求您回來,只有您回來,夫人的病才會好。」

燕雲歌不願受她的禮,趕緊要扶張媽起來,張媽卻不讓,更是磕頭作響,懇切乞求,「大小姐,您得講講良心啊,夫人就是病糊塗了,可都還念著您的名字……您是夫人救命的葯,只要您肯回來,夫人一定會好的,求求您救救夫人……」

燕雲歌見她執意要跪,心里也不是滋味,人非草木,她對莫蘭早從最初的怒其不爭,到之後的被其如涓涓流水般的溫柔所觸動,今日便是其他人,她也不會置之不理。

何況莫蘭是她生母。

只是,留下照顧是一回事,要她回來卻是強她所難。

「張媽,你可知道,你這一跪會跪掉我與她母女之間的情分。」她說得涼薄,道出的是事實。

張媽心涼了半截,季幽翻窗進來只聽到後半句,走過來冷聲道:「如果下跪可以讓小姐回心轉意,那我也可以跪。」

趙靈跟在後頭,愣了一愣,「我也跪。」

燕雲歌眉心一跳,壓著怒火說了句胡鬧。

趙靈訕訕地笑,季幽知道自己的話不合時宜,仍大膽地問出口,「周失其鼎,天下共問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小姐,還記得這話嗎?」

燕雲歌如何不記得,她為這個局費了多少心思,動了多少腦筋,下了多少套,她好不容易走到這步,不只她,若沒有季幽和趙靈的幫忙,她的仕途不會走得如此順暢。

季幽的提醒她明白,如果在此時婦人之仁,那先前的流血付出算什么?

難得柔軟下來的心,此時又堅硬了起來。

燕雲歌強硬地扶起了張媽,臉上神情冷漠讓張媽寒心。

「大小姐,您就當可憐可憐夫人……」

「一一,一一……」

這道聲音,如雷劈下,讓所有人愣住。

「一一,一一……」

燕雲歌已經快步過去,喊了聲母親。

莫蘭身處無邊無際的黑暗,眼見前方有光亮,她好奇下往光亮處走,可身後有道聲音一直喚她。

好像是女兒的嗓音?

她……還喊她母親?有多久沒聽見她的這聲母親了。

她肯定在作夢,肯定又是幻聽,以為是幾個月前,又或者是十幾年前,女兒剛從山上回來,雖然與她不親密,可是自己每天張開眼,就能見到她……

那時候的女兒又冷漠又有趣,小小的人兒就知道皺眉,就知道會訓她,說她不該軟弱。

但是更多的時候,是她為難的嘆氣。

說罷了,我總能護著你……

母親,我總能護著你的……

「母親。」

又聽見了……真的是女兒的聲音嗎?還是誰在戲弄她。

她明明一無所有了呀,父親死了,兄長走了,那個兒時會承諾對她一生都好的良人也娶了別人,把她從孤寂和絕望中救出去的,是她向佛祖求了二十年的女兒,是會在她難過時說為什么要哭,是會在她懦弱時不滿地橫眼過來,可是啊,心卻比任何人都柔軟的女兒……

她明白的,自己的懦弱讓她不喜,若非佛祖的恩賜,她這樣的人不配擁有這么出色的女兒,也是報應,所以女兒與她不親。

可是啊,可是啊,她再懦弱的人,也想保護她,想她能走得更遠,想她可以翱翔在廣闊的天地,而不是困在任何一座府邸的後宅,她的人生已經毀了,惟願她能走出去,走得越遠越好……

「母親!」

「母親!」

明明是虛幻的聲音,這一次,她聽得很清楚,那低吐著的氣息,那冰涼的手按住了她的人中,很疼啊,疼得她緩緩顫開眼瞼,不是她這幾個月幻想出的身影,不是祠堂里決絕出走的背影……

是她兒,是她的女兒。

明明笑起來更好看的眼,如今蓄滿了淚,她的模樣,幾乎要擰碎莫蘭的心。

「別哭……一一別哭……」

她的女兒是清貴無雙的人,是意氣風發的人,怎能為她一個婦人輕易落淚,尤其是發髻散了亂了,是跑過來的么?是在擔心她嗎?

「一一?」她喃喃問著。

「是我。」燕雲歌不敢放開掐著人中的手,剛才莫蘭眼神渙散,差點灰白,若非自己聲聲呼喚,把人叫回,這會只怕已經去了。

「……你回來了?」

她微愣,眼眶又濕潤,聲音沙啞,但堅定。

「是,我回來了。」

什么葯都比不上這句話,莫蘭的眼睛一點點明亮了起來。一句回來了,猶如死水中被人灌入了活泉,神丹妙葯都沒有這四個字靈驗。

張媽喜極而泣,磕頭感謝老天爺。季幽紅了眼眶,什么都沒說地帶趙靈出去。

第一次,燕雲歌卸下偽裝和冷漠,將莫蘭抱在懷里,任她哭顫著身軀,哭出連月來的思念和惶恐。

情之厚如斯,百世不足還。

莫蘭這么一個膽怯,卑微,又是柔軟的女人,與她完全不同的女人,卻做了她的生母,對她有著深沉的母女之情,是她的恩,是她的債,是她的孽,也是她之幸。

以前不在意的母親,剛剛差點死去,以為永遠會在身後默默守著她的母親,差點永遠離開她,如果春天的希望必須要在冬天播種下,那她謝天謝地,真的謝天謝地。

她活了。

她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