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胡謅(1 / 2)

女相(NPH) 十六洲 3824 字 2021-10-29

時值深冬,冷冽的空氣隨著門的打開一口氣地灌入,卧躺在暖榻上的人微一睜眼,就透過梅花窗看著外邊已經被雪壓歪的紅梅。

一陣風過,紅梅上的雪簌簌而下,搖搖顫顫地像一對正在歡好的男女。

她忍不住想起昨夜的荒唐,她在書生那雙明亮的眼睛里迷失了該有的冷靜,又因書生的格外守禮而清醒,雖到最後兩人也並無逾矩,她卻不得不在意起這突如其來的反常。

她不縱情,不重欲,而昨夜,她不止回頭,分明還有了別的心思。

是突然想到了無塵的緣故,還是哪里出了錯……

燕雲歌心不在焉地想著,才半坐起來,有茶杯自旁遞來。

「什么時辰了?」嗓音是可聽見的干啞。

「天才剛亮。」

燕雲歌接過潤喉,見他大清早穿了件青色文竹暗紋單衣,看樣子也不畏冷,握著杯子斟酌著問:「你合該做個武將,怎么半點不會武,還喜歡做儒生打扮?」

「家族詩禮傳家,後輩自是以讀書為主。」段錦離熄了安神助眠的檀香,回頭見她若由所思,便去將窗格支起,又重新給碳盆加了碳,叫屋內既有清晰的空氣,又不失溫暖。

「先父雖是儒將,卻不拘著我們一定要習武,他覺得我比一般人喜歡舞文弄墨,也耐得住性子制香撫琴,既然有此才學,就是不為官,去書院做個夫子也使得。」

「人各有所長,令尊懂得揚長避短何嘗不是大智慧。」燕雲歌正在更衣,抽空回了句話。

她昨日的禮袍已皺得不能穿,書生為她准備了套半舊的學子服,她麻利地罩在身上,一系腰帶,竟合身的很。

燕雲歌又尋了件黑色的貂裘披在外面,微笑著走出,「不過聽段兄剛才所言,家中好似還有別的兄弟姐妹,怎么就你一個人獨居於此?」

段錦離沒想隱瞞,不過見到她穿著自己十五歲的衣裳徐徐走來,喉嚨里瞬時干得厲害,先前只當她顏色不錯,宜男宜女之相,現下一身朝氣蓬勃的學子服更襯得她眉眼靈動、俊秀逼人,暗想還好沒為她尋套女裝,徒然害了別的無辜男子。

燕雲歌觀他拼命喝茶,當是不便說,理所當然沒有刨根問底。她剛一落座剛落座,一股淡淡的白檀香便鑽入鼻中。

「好香。」她忍不住贊嘆。

前世身為世家子弟,她再不懂香,身旁也有周到的下人每日為她的衣裳細細蒸熏,便是來了這世後,她身處香火繚繞的佛門之地,也少不得香湯浴佛,卻是從未聞過如此清香悠遠又不張揚的好香。

燕雲歌心里一下有了底,香料並不便宜,聽聞上等的香料隨便手指縫漏出的一點也當值黃金,再看段錦離的衣著裝扮,雖是舊物,料子和做工上半點沒得挑。

她回想起書生說毀琴就毀琴的舉動,尋常人被皇帝罷了官,還有惶惶不可終日、到處奔走的模樣,他倒好,一股子傲氣不加收斂,說發火就發火先前也不知是怎么給他做到刑部尚書的?

身居高位者哪個不是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姑娘在想什么?」

見燕雲歌兀自出神,段錦離夾了一塊嫩豆腐,放入她面前的碗碟中。

「不知道姑娘愛吃什么,便自做主張都准備了一些。」

嫩竹筍,鮮木耳。

大冷的的冬日,僅這兩道菜已然算得上用心和難得,更遑論這軟軟滑滑的豆腐,一筷子下去還夾不起來。

燕雲歌試了又試,也只夾起半塊,沒等送入口中那小半口又落入了粥里,不由驚訝地看段錦離,「你是怎么做到的?」

段錦離忍不住笑出聲來,「作畫最講究腕力上的巧勁。幼時,先生嚴厲,一日三餐命我們用羊毫夾豆子,夾不起來餓上幾天都是有的。」說著,穩穩地又為她夾起一塊豆腐,這次是直接送至她嘴邊。

燕雲歌想要拒絕,卻敗在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里。她大致不習慣突然來的親昵,縱然豆腐入口即化,心里還是沒由來的別扭。

飯畢,段錦離收拾了食盒放在門外頭,自有酒樓的人來收。

回來時,他見燕雲歌在自己昔日畫作前目不轉睛地打量,猛地斂了笑意,走過去淡淡道:「拙作不堪,怕污了姑娘眼。」

燕雲歌同他的關系親近不少,若是往常聽來這話還有找茬的味道,現下也未察覺到語調的不對勁,直說道:「惠昌三十二年,你家中是否發生了變故?」

段錦離難掩驚色,早就領教過她對書法的見解,可他沒想到,沒想到

「姑娘何以有此一問?」

燕雲歌的眼睛還在牆上掛著的一副《湖海倦游客》上,她第一眼只覺畫筆細膩,湖海栩栩如生,再看題字,落款,印章,才察覺出不對之處。

她將心中懷疑說出,徐徐又道:「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這篇表文卧龍先生意在規勸君主親賢遠佞,同時也表達自己以身許國,忠貞不二的想法,以你當時的年紀……以身許國為時尚早……」她正要算。

段錦離輕聲吐出,「十四歲。」

「那年我十四歲。」

燕雲歌想不到他才十來歲就能寫出凌厲如刀鋒的字,對於是何變故她心中有了疑問,下面的話一時不好說了。

「不瞞姑娘,那年……我高中一甲末等,尚來不及使祖上萌陰,父親就遭人暗殺於府中,死在我母親面前……」他平靜地回。

「難怪……我看不出你寫這兩句時的壯志,只覺得你當時應該異常憤怒……「

段錦離沉默著。當年,他經此變故,從不解到憤怒,再之後一蹶不振,再不能恢復往日的驕傲和蟄伏。他將面前的畫一揚,露出了底下的《泛舟湖上》,聲音不覺溫柔道:「還請姑娘看這幅。」

燕雲歌眼中驚艷閃過,上前一步細細觀看,贊美之詞正要脫口而出,一看題詩,心里不由一咯噔。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再看時間,惠昌三十六年。

不過三年,他的字從凌厲筆勢轉為了頹敗,更兼有心如死灰的絕筆之相。

「這年……」

「那年,家母病逝。」段錦離將兩幅意氣之作收起、擱置,「三年丁憂,三年守孝,又再三年,唯一的妹妹葬身火海,唯我安然無恙活了十三載,想是天煞孤星之命,連閻王也不敢收。」

他的表情波瀾不驚,好似縱然有滔天的恨意也已被歲月磨平,如今,只剩下時過境遷的泰然。

近乎滅門。

燕雲歌內心翻騰,再機敏的腦子都攢不出一個安慰的詞來。想了想,她還是決定都不說為好,她沒有富余的同情心,書生也未必需要,勸人節哀的話也分場合,如果對方顯然放下,不如給一個心照不宣的拍肩更為妥當。

然而她的手剛伸出去就落了空,段錦離彎腰取來兩副新畫掛起,一副《梅中尋雪影》,一副《戲嬌嬌》。

燕雲歌掩飾般地將手負在身後,重點在看第二幅畫,竟是她昨日笨拙彈琴的模樣,而畫中的他品茗細聽,老神在在,神態還頗為享受。

她錯愕一瞬,「你何時畫的?就這么掛在這顯眼處,旁人問起畫中男子是誰,你要如何解釋?」

燕雲歌剛問完就知道自己犯蠢了,不說他有沒有訪客來干她何事,書生不甚在意地掛出來,顯然不在意他人的看法。

段錦離側頭看她敢氣不敢言,心情不由很好,明知故問地打趣說:「嬌者,嬌艾,嬌嬈也。嫩紅嬌綠,愛憐不及,小生心思全在畫里,還要解釋什么?」

猝不及防地被戲弄,燕雲歌鬧了個臉紅。

「此畫尚未提詩,不如由姑娘添幾句?」他說著取下畫,又取來筆。

燕雲歌面色復雜,這人厚顏無恥就罷了,現下還要得寸進尺,真當她是好相與的不成?換了尋常,她自然要說回來幾句,如今聯想到他身世堪憐,又見他遞筆的手執意僵在空中,不情願地想道:罷了,容他樂一會有何妨。

她接過筆稍作停頓,很快洋洋灑灑一揮,十幾個筆鋒凌厲的行書體已躍然紙上。

落款的雲之二字,筆走龍蛇,尤其行雲流水、瀟灑好看。

段錦離才看上句,只覺心中一暖,再看下句,忡然變色。

燕雲歌知道這人心眼小,臉上的得意都來不及收,趕緊借故還有要事要辦,告辭去也。

段錦離攔不住人,眼睜睜看著她逃之夭夭,腦海里又出現落荒而逃四個字。

「且由著你去。」他忍不住笑。

再看那副意氣之作,不免笑得更厲害。

天氣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與郎奴。

管他郎君還是奴,身嬌肉軟不若壺。

上聯尚有兩分意境,到了下聯,純粹的率性而為,露了嬌態而不知。

雖人走了半天,他才轉身往內堂走去,到了之前聊天的畫作前,靜靜坐下好一會兒,才發現手心有點汗。

他微微垂眼,慢慢握緊了手心。

燕雲歌才回了驛館,就有守衛來報東宮的賞賜已下,她將小件的賞賜分給此次同行的將士和嬤嬤,將大件貴重的物件輕點完畢後,擬了單子貼身保管,這么一忙活,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天。

第三日,驛館里人人為回程開始忙活。

按禮今日是公主回門的日子,公主自然不會來驛館,眾人卻不得不去謝恩。想到回國還得去蓋通關的文書,幾趟事情不如做一趟解決,燕雲歌當下更衣冠發,決定今日就進宮謝恩去。

宮門外一角,燕雲歌報了身份還在等候,此時一輛描金朱漆馬車緩緩過來,她身旁的守將主動過去詢問。

教她意外的是,守將只撩了簾子看了一眼,便恭敬地放任馬車進去。

燕雲歌好奇起來者的身份,宮闈前不下轎攆,那得是親王或者皇後才有的殊榮,她依稀間聽到守門人喊了聲大人,是哪個官員有如此大的排面?

馬車遠遠而去,四角掛著紅色的穗子,她所在的角度正巧看見車門右上角印著燙金大字的旗幟司徒。

司徒?

她翻遍了腦海找不出和這個姓氏有關的人物,復姓本就少見,何況這么一個對春藤來舉足輕重的人物。

認真說來,兩世加起來她也只認得一個聞人姑娘。

想到文香,燕雲歌自然想到莫蘭,向來避之不及的感情如今會令她感到擔憂,擔憂莫蘭的病情是否好轉,擔憂這么冷的冬日她該如何熬過,前世的生母都不曾教她有迫不及待回家的沖動,如今莫蘭卻可以。

燕雲歌心生幾分煩躁,就連守衛請她進去時都忘了回敬的禮數。

華陽今日的打扮即尊貴又嬌俏,上身是正紅色的對襟襖子,配以玉蘭蝴蝶扣,下頭是青蓮色的長裙,上頭的蓮葉用金線勾勒地朵朵如生,將二八少女的曼妙身段展露無遺,美好的叫人不敢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