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胡謅(2 / 2)

女相(NPH) 十六洲 3824 字 2021-10-29

燕雲歌將自己的臉垂地極低。

許是今日來後宮請安的人多,華陽的臉上明顯有些倦意,聽聞燕雲歌也是來謝恩,便朝身旁的嬤嬤遞了眼色,意態缺缺地搭著宮女的手先行一步。

嬌蠻的小公主努力地撐著未來後宮之主的氣勢,她走得步步生威,儀態無可挑剔,落在一眾嬤嬤和宮女眼里是欣慰,是未來的日子有了依仗和盼頭。

燕雲歌彎腰恭送目不斜視,於心里暗自嘆息她不該努力錯了方向。

後宮的依仗歷來是靠強大的母家以及出色的制衡手段,若想不明白這點,她余生只怕要在嫉恨里模糊了本質,在等待里磋磨了歲月。

嬤嬤親自將燕雲歌送出宮殿。

「勞煩大人回去為公主向娘娘帶句話,公主一切安好,請娘娘,」她俯下身,聲音又低又輕,「一切想著自己。」說完便退到了一邊,「老奴恭送大人。」隨之而來的是一個極為沉手的荷包。

燕雲歌面不改色地收下,頷首道:「下官告退。」

空中,雪花簌簌作響,沒到一杯茶的功夫,屋瓦院牆上已被一片銀白覆蓋。

紅牆,黛瓦,飛檐,翹角,絨絨白雪落在它們身上,任偌大皇城如何肅穆,也在頃刻間雍容和溫柔。

風雪中難行,燕雲歌委實怕冷,只得耐心與一同要出宮的各家女眷在偏殿等候。

此時一雙石青色的珠綉官靴一腳踩在了雪地里,仙姿玉容讓在偏殿等候的眾人倏地屏住了呼吸。

除出塵絕倫的氣質不提,那峻拔清貴的身姿,當下將守候在偏殿的所有武將襯托得如月下烏雲一般不堪。

男子走得很塊,他身後圓滾滾的小丫鬟努力撐著傘一度沒跟上,很快眾人發現他身形一晃,若非丫鬟手快,那外罩著黑色緞面貂皮大氅的倔強主子非跌得一身濕不可。

「多事!」他揮斥身旁的丫鬟,臉頰上病態的紅暈更襯得他俊美如玉,不敢褻瀆。

「快,快,抬轎子的跟上!」負責內侍監的公公驚恐地催促,又轉頭吩咐,「將湯婆子取來,再煮碗參茶來!」

燕雲歌順著眾人視線過去,只來得及瞧見一個蒼白的下頜,那半張俊容就被立起的披風連帽遮擋地半點不露。

她認出了那輛朱漆馬車,不由對這人的身份感到好奇,指著那背影就問旁人,「這人是誰?」

「司徒家的三公子……」那人狐疑她怎么連對方名諱都不知,又解釋道:「今屆春闈的一甲。」

「一甲?」燕雲歌念了聲,她突然想起早晨段錦離說的一甲末等。

末等便是探花,惠昌三十二年……

她腦海里快速閃過一個念頭。

「今上贊他才兼文雅、學比山成,可惜了就這身子骨不好,左右離不了湯葯。」

「司徒家銅臭了三代,可終於熬出一個這么會讀書的兒子。」旁邊還有人縮著肩膀補充。

「倒也不只這一個有本事,司徒老二的月上清適才被禮部選為宮廷御酒,可狠狠打了不少皇商的臉面,他大哥還涉及船舶,茶葉,布匹,最遠到過沙漠的另一頭,將絲綢和美酒賣給了那里的胡人,比較之下,司徒三少的名聲算得上不顯了……」

旁人還在說,燕雲歌已無瑕聽下去了。

月上清,商戶出身?

她頓覺得哪里古怪,卻說不上來。想她寶豐行規模不小,卻沒有聽過關於司徒商行的任意傳聞,這一家子涉及這么多產業,這個三公子真容又如此不凡,不說別的,喜好男色的文香和趙靈二人的口中可至今沒聽到她們提過什么三公子。

到底是天下之大,不乏藏龍卧虎之輩?還是有心蟄伏,不甘淪為世人口中的談資?

燕雲歌往深處想了想,竟起了不如去會一會的心思。

有道頎長身影捎著一身寒意進了不起眼的暖閣。

「大人。」

段錦離正在閣內處理公務,聽到動靜,停了手上的朱筆,問道,「上午她在東宮待了多久?」

侍衛回道,「回大人,估摸兩刻鍾的功夫。」

「出來後有什么動靜?太子呢,現在何處?」

「燕大人出來後去了茶館,現在還在那里。」侍衛想了想,又說,「殿下這幾日聽太傅講學,白天沒有回東宮。」

段錦離思索一番,揮了揮手讓他下去,馬上又叫住人。

「她在哪個茶樓?」

侍衛一愣,「長安街上的博福茶樓。」

許是天寒地凍,茶樓里頭的生意格外的好,喝茶的、聽書的,每一桌都有百姓三三兩兩的聚集,龍蛇混雜到只要來了這茶館,無論哪路來的朋友都能找到搭子。

燕雲歌叫了壺最便宜的姜茶,目光盯著那二樓雅座的那對主仆,耳朵細聽著周身的環境。

大家都在討論近日雪災的事情。

幾日前,西北發生百年一見的大雪,壓垮房屋無數,百姓凍死數千,地方官員顧忌太子即將大婚,自作主張瞞報災情,若非有災民冒死連夜回京將天捅破,只怕西北那地人死絕了陛下還被瞞著。

又聽一陣,有百姓說陛下今早下令,宮中從皇後開始,縮減用度一半,所有皇子、妃嬪也必須比照著來,調集出銀子全力支援救助西北的雪災。此令一出,京中上行下效,無不皆從。

「當今陛下仁義,有這樣的陛下可真是我們百姓的福氣。」

燕雲歌嗤笑了一聲,皇帝不過是手指縫里漏一點,節省的還是妻兒身上,也沒讓百官出來樂捐,算哪門子仁義。

她再看那對主仆,她對這位司徒三公子實在好奇,身懷富可敵國的財富,又擁有驚世美貌,連帽遮掩下僅露出的下頜的肌膚還勝外頭的絨雪三分,本該遺世獨立之人,卻身處市井的一角,喝著粗茶耳聽八方。

丫鬟隨身帶著的夜光剔透玉瑩杯,以她有限的見識,那個杯子買下整座茶樓都夠。

此時,杯子後方那極為好看的嘴角在聽到百姓對陛下的歌頌時,慢慢上揚,無聲地呵笑出兩個字。

愚民。

燕雲歌意外了一瞬。

他說這群大唱贊歌的百姓是愚民。

燕雲歌微微一笑,皇城腳下,他一天子門生當真敢說。

「這哪是今天的消息,前幾天步軍都指揮就因生活荒淫、腐敗奢靡被人一舉告到御史台丟了烏紗,從五品的官位說沒就沒了,現下城里半大不小的官都在托人置辦舊衣物、舊家具,唯恐在這節骨眼被人抓到錯處,惹陛下不喜……」

燕雲歌還要聽,那頭清貴無雙的身影在丫鬟的攙扶下,如來時無聲,去時無影。

她猶豫著,不知是否還要跟上。

她到底還是跟了上去。

「姑娘哪里去!」

「你怎么在這?」燕雲歌驚訝地看著來人,眼見那對主仆的馬車走遠,心里直呼可惜。

段錦離當真怒極了,逼得自己將火壓下去,若無其事地回道:「看人吃飯的買賣,自然是哪里人多,小生就往哪里去。倒是姑娘怎么會出現在此處?」

燕雲歌目光閃爍,莫名地有點心虛,「我閑來無事,到處走走。你呢?這么冷的天還出來擺攤?」

前頭,馬車深一腳淺一腳的陷入雪里,馬車里小丫鬟驚慌的聲音傳來。

燕雲歌正要看去,段錦離高大的身軀往前一擋,招來車夫,就將人往自己馬車里塞。他的目光逼人,聲音冷到能與這片片雪花相較,「姑娘只管繼續胡謅,且看我信不信。」

燕雲歌還沒來得及驚訝馬車的寬敞,聽到這話,直皺眉道:「你有話說話,陰陽怪氣什么。」

段錦離臉色鐵青,前日她的溫情酌意還言猶在耳,今日就敢將眼珠子放其他男子身上溜達,而且是誰不好,她偏選了這么個人物……

他氣息難平,譏誚說道:「小生若沒出現,只怕姑娘眼珠子都要貼上那馬車跟著走了,不過兩天沒看住,你就又勾搭上一個!」

燕雲歌這才聽出端倪來,頓是哭笑不得,「你這酸醋吃的沒道理,我可連那人正臉都沒瞧見。」她便是真瞧上,也會因那孱弱的身子骨而退步。她從來只喜歡乖巧聽話的,除了好控制,也因她懶得費心思。

這話自然是不能與書生說的,她搖頭嘆氣從袖子里翻出一雙凍到發紫的手,擱在馬車上的炭盆前取暖,又拿眼睛光明正大瞧他,眉飛色舞地自誇道,「慢說我是個眼高於頂的,真當我什么人都沾惹?憑他顏色再好,哪及你我心靈相通重要?再說了,我自己就長得不差,肖想他的干嘛。」

段錦離冷眼看她,燕雲歌更為坦盪地回看,大有你愛信不信的架勢。段錦離神色緩下來,沒好氣地罵了句,「厚顏無恥,」很快又補了一句,「沒臉沒皮。」

「話都讓你說了……」燕雲歌忍不住要叫屈,沒想到連打了幾個噴嚏。

段錦離皺眉避開她噴出的吐沫星子,抬手用手背貼了貼她的額頭,只覺觸手冰涼,跟摸冰塊似的,不快道:「你是在路上走了多久將自己凍成這樣?」

燕雲歌沒好意思說自己跟馬車走了一路,揉著鼻子道:「我這身子骨一向不堪,剛才在里頭喝了姜茶好很多了。」

他瞪著她,氣她既知不堪還要逞強,當下做了決定,「尋常姜茶對你沒用,今日去我那,晚上我為你准備一貼葯浴驅寒。」

他語氣自然隨意,若非眼神一點飄忽,燕雲歌差點都要信了。

她歇了夜探那位司徒公子的打算,將手摸過去。

「書生……要驅寒何必等到晚上……」

段錦離眉心捎攏,隱有薄怒的目光生生瞪地那手縮了回去。

燕雲歌噴嚏打個不停,揉著鼻子心想晚上就晚上,這會子天冷,她也沒勇氣真在馬車里做什么。

她老實了半晌,那頭坐等不來她的回應,氣不過又吐了一句:

「無膽匪類。」

「畏首畏尾!」

……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出自蘇軾的《自題金山畫像》

天氣稍寒吾不出,氍毹分坐與郎奴。化用了劉仲尹的《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