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歌夢中沉酣,朦朧中看見莫蘭出現在面前。
煙霧繚繞下,莫蘭面無血色地走近,她渾身發抖,倉皇四顧,燕雲歌皺眉她何以披頭散發,如此狼狽。卻見莫蘭雙目淌淚,對著四周無助又凄厲地吶喊:「我兒怎還不回來!我兒怎還不回來!」
燕雲歌想伸手讓她別哭,眼前場景突然轉換,又見滿天飛雪下,一身灰舊僧袍的無塵跪在寺前,一聲又一聲地哀求磕頭,「一切罪孽全由弟子承擔,只是稚子無辜,求師傅救他!求師傅救他!」他滿身風雪,懷里的嬰孩小臉發紫,雙唇緊閉,幾乎沒了氣息。
她怔怔看著,喉嚨澀得發疼。
無塵……無塵……她想叫他,嘴唇卻好像黏住了,吐不出一個字來。
面前又是莫蘭,瘦弱的身影蹲在東苑的月湖旁,似掩面在哭。
她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卻能感受到她的難過,尤其那句凄厲的質問我兒怎還不回來!
燕雲歌霍然睜開眼睛,抬頭一看,周圍是寂靜的林子,身旁的趙靈雙手抱胸斜靠在樹上,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頭。
鴉雀無聲。
是夢?
燕雲歌恍惚著。
「老大怎么了?」趙靈猛然也醒了過來,打著哈欠問。
「夢魘了。」燕雲歌揉著額說。
趙靈撓撓頭,「老大你也別太擔心,文香只說夫人不大好,未必就真的不好了。」她嘴笨,實在找不到安慰人的說辭。
燕雲歌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灰,晨曦間的光透過樹葉的間隙筆直而下,打在她越發冰冷的臉上,她翻身上馬,一拉馬繩,逆著光要去。
趙靈瞧得失神,只聽得那道冷漠的聲音如是說:
「她活著,有我一日就護她一日,她死了,誰害得她,便是躲在陰曹地府里我都要將人找出來,讓那人以賤命相抵」
趙靈愣了愣。
打馬離去前,她似乎聽見最後一句。
權當生芻一束。
趙靈喃喃著這半句話,一貫嬉皮笑臉的臉上早沒了尋常的笑容,她聽不懂,可是老大會將語氣說得這般重,儼然是做了最壞的打算。
想到那位便是生氣都輕聲細語說話的夫人,向來沒心沒肺的趙靈第一次知道了悲傷的感覺。
策馬入山,白馬過隙。
淅淅瀝瀝的幾點逐漸傾盆而下,連綿的雨勢就如一道水簾,將那頭的殺氣與這頭行程被耽擱的不耐隔絕開來。
暴雨滂沱,趙靈甚至看不清燕雲歌的表情,她側臉望過去,想詢問該怎么辦,卻被雨簾後冷漠狠厲的目光驚得頭皮發麻。
她們分明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可燕雲歌的氣勢逼人,趙靈心頭的不安被安撫下去不少。
兩人都沒有說話。
敵眾我寡,她尚且能以一對二,可余下還有三人,便是她再長雙手出來,也力有不逮。
尤其這些人的武功個個不弱。
驀地,趙靈只覺耳旁有凌厲的風過,她轉頭去看,是燕雲歌跨下的馬兒發出凄厲的嘶鳴,她瞧見了馬背上那突兀的匕首。
趙靈心中一驚,也跟著揚鞭狠心催促著馬兒加快速度。
她們這是要硬闖了。
刀光劍影,馬汗夜泥。
雨幕下的一場虐殺沒有趙靈想象的那么久,她說不清身上的濕潤是雨水多些,還是那些殺手的鮮血更多一些。她的雙手發軟,幾乎已經拿不動劍,若非危險幾度將她包圍,她甚至提不起心思再去反抗。
燕雲歌的匕首又快又狠,她的馬術奇好,如閃電般從殺手身旁掠過時,還能縱身一個反手,絲毫不差地將匕首從他們的眼睛前劃過。
她依舊沒有殺人,她選擇用迂回的方式去遵守那個可笑的約定。
她安靜地垂下眼去,看腳下不斷哀嚎翻滾的軀體,忽而笑了起來。
沒有誰能擋得住她要前進的步伐,就算她生來手被折斷,腳被震瘸,多年心血毀於一旦,然心中志向不滅,身軀不死,她以心血為筆,便是匍匐前進,她也能爬過腳下的漫漫長夜。
帝王將相也好,滿地血漿也罷,於她來說,將來最好的結局,無非幸不辱命,功不唐捐。
燕雲歌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縱然是掉入泥潭滾得一身狼狽的人,當她睜開眼時,原本幽深的眼中流露出的堅毅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還要折人。
東苑里,往日嘰嘰喳喳的院子里此刻死氣沉沉,月余前還有丫鬟在爭執府里最佳的賞雪地點是東苑的月湖,而非西苑的藏書閣。如今人還是這波人,眾人眼觀鼻子耳觀心,提心吊膽地恨不得將頭埋得更低點。
偏房里,母子倆個說著話。
燕老夫人默了默,對燕不離道:「現在的情形容不得你心慈手軟,及早發喪也好,省得外頭人的猜疑。「又轉頭對慧娘說,「此事你去辦,缺了什么盡管派人來我這取。」
慧娘撫著七個月大的肚子,惴惴不安地做小伏低應承著。
燕老夫人又捻著手里的佛珠,閉了閉目,話里話外明顯是對燕不離說的,「我這做娘的只能顧得上你,周全了府里,其余的事還需要你自己多費心,好在那個逆女總歸是嫁出去的,由不得她來說什么。」
燕不離起身,疲憊不堪道:「勞煩母親了。」
燕老夫人擺擺手,「去忙吧。」
燕不離神情未見松懈,第一次不顧慧娘的欲言又止,率先走了。且不說莫蘭當日究竟是撞破了什么,讓那位一向深藏不露的戶部尚書大變了臉色,就說自己趕到時,那用金線綉著金烏赤鳥的寬大的袖子從樹林間抽身而去,隨後趕來的莫遠露出要殺人的神情,都叫他這幾日從頭頂一直寒到足底,惶恐到無法安睡。
莫蘭這條命能活到府里再交代,儼然是那位深宮正主的恩賜。
燕不離長嘆一聲,想到還有幾年要致仕,想到才過周歲的兒子,想到全府上下數百條性命,以及可能近日就要回來的長女,待她回來為著莫蘭又會惹出何等風波?
老謀深算的燕國相只是想一想,就要焦頭爛額起來。
此時此刻,國公府上才正經了不過數月的嫡次子,突然瘋瘋癲癲地砍起梅樹,仗著醉酒大鬧了一場,氣得老夫人動用雷霆手段,不惜豁出去這張老臉,只兩個時辰就將花貼發去了各家有閨女待嫁的府上,她再不許好不容易清醒回來的孫子,又為了那個妖婦作賤自己。
而深宮里,有人慢條斯理地將一碗黑漆漆的葯汁,倒在了窗台下盡數死去的天竺葵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