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染疾(2 / 2)

女相(NPH) 十六洲 4063 字 2021-10-29

燕雲歌接過來,一目十行地掃了幾眼。這是上個月的帳冊,以紅記出、以墨記入,記錄了府中的每一筆進賬與開支,大到鋪子的收益、田地的租賃,小到每個人的例錢,買菜的明細,條目清晰,字跡工整。

她看到最後幾頁,是月底的結余,心算下來,分毫不差。

便合起賬簿,對秋夫人道:「數額都對,沒什么不妥。」

這才看了多久就說沒問題。秋夫人心頭存疑,卻微笑著把另外一沓賬簿都推給她:「那這些你帶回去仔細看一遍,不急著要,你看完了再讓人送回來。」

燕雲歌便去抱過來一些,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她才告辭轉身,倒是秋夫人將人叫住,「你回來可曾見過恆兒?」

「不曾。」

秋夫人突然冷笑說:「那便隨我去一趟,我這不孝子昨兒說自願從族里除名,哪怕是一身布衣,也好過留在將軍府里給我們擺布。」

燕雲歌露出詫異的神情,出去時對上張媽詢問的眼神,微微一搖頭。

秋老爺子許久沒有動過怒了,而今朝野上下能將他氣得捂住心口的,也唯有這個不成器的孫兒。他看一眼進來的燕雲歌,又看一眼分明痛到抽搐還死撐的孫子,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了。」

秋玉恆褪著褲子趴在方凳上,剛挨了十下家法的他哆哆嗦嗦地抖得跟落葉一樣,確如木童說的那樣,屁股上沒塊好肉了。

兩個執行家法的婆子一點沒留情,杖杖見血,血肉模糊。秋夫人心疼地直掉眼淚,氣這小祖宗什么胡話都敢說,萬幸把老爺瞞住了,讓他知曉哪是杖刑十下這么容易。

秋老爺子坐在上堂,沉聲說:「現可知錯?」

「我沒錯……」秋玉恆臉上冷汗涔涔,倔強地咬著牙回了句:「不孝子孫……秋玉恆謝祖宗家法教誨……」

眼見著老爺子怒沉下臉,燕雲歌幽幽地嘆了一聲,一撩裙擺筆直地跪在方凳旁,正色說:「爺爺,能否聽我一言?」

秋玉恆聽到她的聲音渾身顫抖,下意識抿緊唇,他不敢回頭,怕看見她失望的神色。忍著忍著,到頭來,還是嗚咽一聲哭了出來。

他這放聲一哭,燕雲歌反而不好往下說了。秋夫人記掛著兒子的身體,可抬頭看秋老爺子的神色並未心軟,一時又慌又急,忙給燕雲歌使眼色,希望她能給求個情。

秋老將軍只嘆慈母多敗兒,孫子眼見要弱冠了還跟孩子一樣,以後如何擔得起振興將軍府門楣的重責,他再看燕雲歌從容的起身,感慨四十余歲的婦人不如一個女娃穩重。

秋玉恆哭了一陣,氣息漸弱,臉色也越來越白。

一個婆子上去查看,這才發覺他底下穿著的白色小衣皆是血漬,大叫不好:「不好了,少爺暈過去了!」

秋夫人見狀,急忙轉頭對婆子厲聲叫道:「還不去請大夫,不定是傷到根本了。」

底下的人面面相覷,瞧著老太爺愈發陰郁的神色,一時沒個主意。

秋夫人只好轉身對秋老將軍,哭著說:「恆兒自然是該打,可太爺也請看在我們夫妻這些年膝下只有這個孽障,就此饒他一回罷,妾身保證從今往後對他嚴加教導,如有再犯,絕不寬宥!」

秋老將軍面色泛冷,這小兔崽子連除籍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他猶嫌打輕了,可這孫子素來嬌慣,難保婆子手下沒個分寸真給打傷了,便緩了臉色,同意讓他們安置去。

秋夫人忙擦去眼淚,讓兩個婆子擔來床板,將秋玉恆先抬去里屋休息,自己也跟著一路走了。

偌大祠堂瞬間走了一半人,秋老爺子操心了兩天,這會疲態盡現,旁邊有茶盞遞來,他抬頭看了眼,是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的孫媳婦,喝完茶,嚴厲地說:「你剛才也想替這混小子求情?」

燕雲歌笑了一聲,等老爺子喝完了,又替他添茶,「爺爺在玉恆身上用了心,可真將人打壞了,回頭又心疼不過來,我便是要勸也是勸爺爺保重身子,何苦與那混不吝的置氣。」

秋老爺子這才臉色好看些,說道:「他素日頑劣不知上進,你母親不多加勸阻,還使勁想令他沉溺女色,卻不知姨娘妾侍都是惹禍之胎,世家大族要想繁榮昌盛,除了男子要發奮上進,當家主母哪個不是有魄力和遠見,哪個府里頭不是干干凈凈!虧你母親還是平伯侯府出身,竟想不通這點!如今孩子縱容壞了,都到這步田地她還來解勸,那混賬不將祖宗門楣放在心上,輕易說出這等誅心之語,我若再不加以掰正,等到他明日出去不持身份的惹禍,萬一打死人,她的哭哭啼啼到時候又有何用!」說到後頭,難免又動了氣。

燕雲歌敬佩老爺子心思明亮,然而秋夫人囿於後宅,一心相夫教子,遠見自然有限,她幽幽而嘆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不知事也有不知事的好處。」

這一句不知事說得自然是秋夫人。

秋家因軍功襲爵,到了秋老爺子這代卻再沒有請封世子,概因秋鶴是文臣,秋玉恆又不爭氣,老爺子素來要強,寧可選擇蟄伏,也不願宗中子弟享受優厚俸祿,卻毫無勞績。如今盛京的人看在老爺子面上,仍叫秋玉恆一句小世子,可等秋老爺子百年後呢?秋夫人不盯著秋玉恆上進,反是盯著她的肚皮,恨不得叄年蹦出兩來,也不想想兒子還不上進,真有了孫子從小耳濡目染之下,又能長成什么好苗子。

不少女人以為生了孩子,夫君就能收心,不少婆母總以為兒子有了孩子,就會一夜之間成熟,成熟的本質無非是被巨大的壓力推著向前走,運氣好的能想明白自己的責任迅速成長,承受力不強的,反會因為後繼有人,破罐子破摔去也。

女人總是為難女人,燕雲歌總渴望飛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這話說得十分大膽放肆了。秋老爺子皺眉,少有的認真地看她,女子的面龐不沾任何脂粉,頭發隨意綁了一個發髻,便是身上的裙裝也是匆忙換上的,不難看出她對著裝的心不在焉,或者是她對秋家少夫人這個身份的心不在焉。

他是老了,但耳不聾眼不瞎,有些事情選擇睜只眼閉只眼,不過是怕逼得太過,適得其反。

可如今孫子不爭氣,也和孫媳婦不上心有關,秋老爺子想了又想,明白一切要徐徐圖之,嘆氣之余推說自己乏了。

燕雲歌起身告退,邁出門檻,身後有蒼老又威嚴的聲音傳來。

「你在外頭既這樣用心,何不也在玉恆身上做做功夫,他固然不爭氣,但至少還聽你的話。」

燕雲歌愣了愣,站在門檻處回頭一望,燭火下,昔年鐵漢錚錚猶在,定睛一瞧又是英雄遲暮,她一時分不出老爺子的話是威脅還是懇求,又或是已經知道了什么,只好避重就輕地回道:「爺爺不必憂思過重,玉恆那邊我會幫著母親多勸勸他。」

人走了,秋老爺子垂下眼皮,滿是失望。

秋玉恆皮嬌肉嫩,又許久沒挨過打,上了葯後半夜突然發起燒,渾渾噩噩間又哭又鬧的,一會說自己錯了,一會說自己沒錯,把府里上下嚇得整宿地沒敢合眼。

秋夫人眼神跟刀子一樣的在燕雲歌身上打轉,氣她先前沒有幫著說好話,燕雲歌面不改色的批閱賬本,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她。

秋夫人熬不住疲乏,最後留下木童小心伺候,等秋夫人一走,燕雲歌干脆連張媽都打發去休息。她一手捧著賬冊,一手撥起算盤,不時用朱筆批改一二,不肖一個時辰桌上十幾本賬冊已經消去一半。

木童左右無事,還幫著研磨、潤筆。

「少夫人,您這字寫的真好,一點都看不出是左手寫出來的。」他驚嘆道。

他跟著少爺讀書,自然也識不少字,他敢說府里除了老太爺,沒人能比少夫人寫的更好了。

「這字算什么好,工整罷了。」燕雲歌右手一撥算珠,頭也沒抬地回。

木童打了個哈欠,正想賠罪,就聽到冷漠的聲音回他,「困了就先去睡,少爺有我看著,不會出事的。」

木童趕緊拍拍臉,打起精神說:「奴才不困。」

「隨你。」燕雲歌合上賬冊,擱置一旁,木童眼疾手快,趕緊遞過去一本新的,暗想少夫人這對賬速度也太快了,這可是庄子上一年的賬呀。

他整理的時候,偷偷打開已經對完的賬冊一看,徹底傻眼了。

字跡蒼勁,批注詳盡,連哪年哪月哪一石米記錯了都給圈出來了,這讀過書的就是不一樣。

木童突然想起以前少爺還嫌棄過少夫人目不識丁,可現下一看,少夫人往日分明是藏拙。木童往深處想一想,只覺得還是老太爺高明,給少爺安排了門好親事。

轉眼到了全國封筆,燕雲歌已在秋家待了叄天。

秋玉恆自第二天轉醒,一直將自己頭悶在杯子里不說話。上葯、喂食、出恭,都是木童在旁伺候,他甚至連燕雲歌的面都不見,一看見她過來就將頭扭過去。

木童唯恐她會生氣,尋了在外頭的機會,偷偷說:「少爺從未在這么多人面前丟面子,怕是有些不好意思面對少夫人。」

燕雲歌的腳步驀然停住,冷眼看向里間床榻上的背影,淡淡地說道:「他多慮了,我和個孩子置什么氣。」

她的聲音不輕,木童僵在那里,看著清冷的背影遠去,心里祈禱少爺沒有聽見。

屋子里,秋玉恆心里澀澀發疼,比起被她漠視,最難過的還是被她看不起。

可前塵種種,都是他咎由自取。他口不擇言,脫口說出不要當秋家人,寧願做個平頭百姓也好過整日被父母拿在手里,他不想納妾,不想讀書,也不喜歡上進,他就想守著她這么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哪里不好了,可是誰都在逼他,爺爺讓他上進,母親不喜歡娘子了也不讓他喜歡,軍器署他又得不到重用,誰都對他失望,又必須對他抱有希望,他不喜歡這樣,很不喜歡……

如今連她都當自己是個孩子,她也和母親沒兩樣,當他是負擔……

「少爺……」木童跑過來想說些安慰的話,但又不知從何說起。秋玉恆默默抹了眼淚,說了句:「我沒事,你出去吧。」可半夜里他還是發起了高燒,額頭燙手,身上卻冷得發抖,哆哆嗦嗦地跟掉入冰窖一樣,一直夢囈不斷。

秋夫人嚇得沒了魂,趕緊把守在府里的大夫叫進來。

大夫摸了摸秋玉恆的脈象,又翻開他緊閉的眼皮看了看,面色凝重地拿出一筒鹿皮卷,在秋玉恆幾處穴位施了針。

人沒有醒。

「恆兒究竟如何了?」

秋鶴也已趕來,大夫收了針,沖幾人搖頭道:「小世子憂思過重,怕是在夢里被什么拖住了,現下又發著熱,身子虛弱,老夫不敢開葯,晚點再為世子施一次針,如若再沒有醒,還請秋大人另請高明,切莫耽誤了小世子的病情。」

秋夫人慌地六神無主,站都要站不住了。

秋鶴鎮定許多,趕忙請大夫借一步說話,大夫婉拒了銀兩,嘆氣說:「秋大人,醫者仁心,老夫斷不會能救而不救,您若有法子,趁今日宮門落鑰前去太醫院看看,興許還有哪位太醫坐職,老夫才疏學淺不敢誤了小世子的病情。」

大夫說得十分誠懇,秋鶴感激不盡,給了豐厚的診金,至於太醫院那,他並未有相熟的太醫,想到燕相與宮闈中人一向交好,憂思之下決定親自去一趟燕相府。

「父親。」

游廊下,一直冷眼旁觀的人從黑暗中走出,秋鶴皺眉地看著這位冷清的兒媳婦,面色不善道:「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你有什么話等我回來再說。」

「與其驚動太醫,父親不如聽一聽我的主意。」

「你……」

半個時辰後,兩道身影扣響了夜幕中的將軍府大門。

門人打開門,只見其中一道身影客氣地拱手,「在下沉沉璧,聽聞秋世子身體有疾,現攜家兄來給秋世子看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