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睡在床上的三人(1 / 2)

許多年後,史書如何論帝王功過?

許多年後,誰又分得清對錯你我?

從踏進官場的那刻起,人就無法永遠保持原本的模樣。權力是不沾血的刀,言語是最委婉的刃,眼睛,耳朵,鼻子,嘴巴,全都用來接納外物,全都吞吐著勾心斗角的謊言。

人自然也要有堅守。

守著點兒什么,才能挺直脊梁活下去,不至於半道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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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闕壓榨著自己的心神,剝奪著自己的時間,花費十來年光陰登上高處。縱使被人稱贊高潔清正,袍角掩蓋的雙足也沾滿泥污鮮血。

他不是明月。

他只是一個,心有執念卻又所求甚多的痴人。

他厭惡程無榮,更厭惡司應煊。但浸淫官場這些年,他也見證了司應煊許多值得稱贊的舉措。無論如何,司應煊不算昏君,不比暴君,若與前朝帝王相較,司應煊無疑是稱職的,功大於過的,甚至值得頌揚的。屠城是屈指可數的污點,疑心是帝王家的慣有脾性,至於活祭,哪朝哪代沒有這種事?一二百條微不足道的性命,如車輪碾過的雜草,不值得被記憶,也無人會痛惜。

「可我不平。」

聞闕道,「不平,所以執意追查究竟。」

他弄清楚了天子內心的秘密,洞察了天子多年的恐懼。求神問道的背後,是司應煊永遠無法平復的心虛。

程無榮對司應煊蠱惑勸誘,牽引司應煊依賴丹葯信任神靈。這種行為本質是一場極其緩慢的謀殺。所以聞闕冷眼旁觀,沒有動用粗暴手段扼殺程無榮的存在。

「我對陛下懷有殺心。」

聞闕輕描淡寫吐露驚人之語。他本不該將這些話說出口,即便寢宮足夠安全,任何秘密都不會泄漏出去。

他想,晏晏是對的,有些情緒必須發之於外,才能讓自己變輕松。

人不能永遠隱忍,永遠謹慎,適當放縱無可厚非。

床榻間躺著的男子掙扎許久,手指如嶙峋樹枝,死死嵌進床沿木紋。一陣令人不適的咳痰聲後,司應煊擠出模糊的聲音。

「可……可你從未……害朕……」

聞闕啊了一聲,微微牽起嘴角:「除卻縱容國師,我的確沒有做過謀害帝王、有損國計民生的壞事。」

他無法忽視自己背負的責任。身在其位,不可瀆職,亦不能辜負外界期望。

「天下太平」是最好聽也最簡單的話語,然而追求這四個字,需要承擔太多重壓,舍棄太多私心。

聞闕曾有很多次機會殺掉天子,全身而退。

可是殺死天子之後呢?

誰來繼位?如何安排?怎么鎮壓接踵而來的叛亂與反抗?邊關的安寧需要燕平王和大將軍,郡縣與都城的和平依靠著世家大族王公貴胄。如果不能安排好後續事宜,天子的暴亡只會帶來連綿不斷的災禍。

因而聞闕始終在忍耐。

始終沉默,始終站在朝堂的漩渦里,維持岌岌可危的平和。輔佐太子實是選無可選,矮子里頭拔高個兒,好在姜晏為他帶來了新的選擇。

姜小五不在官場,不諳爭斗,但她某些時候有著極其敏銳的直覺。能從細枝末節堪破陵陽公主的野心,也能察覺到他的困境與追求。

「現在動手實在倉促。可惜沒有辦法,只能順勢而為。」聞闕嘆息,「畢竟太子已經死了。」

太子司瀾,於凌晨時分,被叄皇子司晨殺害。

除掉阻礙的司晨本以為自己贏了大半,匆匆趕來長水宮的路上,卻被羽林衛和太尉調撥的軍隊攔截。短兵相接自有惡戰,如何將這場宮變處理妥善,讓陵陽合情合理接管朝政,都需要謀劃運算。

所以一直拖到現在。

「陛下該落筆了。」

聞闕展開傳位詔令,親自握住司應煊的手腕,將羊毫蘸滿朱砂。司應煊被扯得半邊身子懸在空中,呼哧呼哧地喘息著,嘴唇抖得厲害。

「朕……」

「朕不……」

「為何不呢?」聞闕平靜中帶著幾分詫異,用平時商議政事的口吻說道,「太子被司晨戕害,如今司晨已敗,總要有人站出來平定局勢。陵陽殿下有護駕之功,陛下理應給她名正言順的資格。」

「陛下沒有選擇了啊。您壽數將盡,太子已亡,燕平王裴寂聞訊之後定會趕來洛陽。陛下不立新君,或者立了個酒囊飯袋,於大熹何益?又如何御敵平叛?」

道理都說得這般明白了,可司應煊還是不肯落筆。

臨終的病人竟能如此頑固,牙槽咬得嘎吱響,凸出的眼球溢滿不甘怨憤。聞闕沒有辦法,無奈似的按住司應煊青筋暴突的手背,附耳說了一句話。

只一句,司應煊驟然失去力氣。

深紅的羊毫,終究落在絹帛上,一筆一劃,勾勒字跡。

建明二十年春,帝傳位於皇女陵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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