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受酷刑喊冤閻羅殿 遭欺瞞轉世白蹄驢(2 / 2)

生死疲勞 未知 2507 字 2022-08-03

在兩位身材修長的藍臉鬼卒挾持下,我們穿越了似乎永遠都看不到盡頭的幽暗隧道。隧道兩壁上,每隔十幾丈就有一對像珊瑚一樣奇形怪狀的燈架伸出,燈架上懸掛著碟形的豆油燈盞,燃燒豆油的香氣時濃時淡,使我的頭腦也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借著燈光,我看到隧道的穹隆上懸掛著許多巨大的蝙蝠,它們亮晶晶的眼睛在幽暗中閃爍,不時有腥臭的顆粒狀糞便,降落在我的頭上。

終於走出隧道,然後登上高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伸出白胖細膩與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手,從一只骯臟的鐵鍋里,用烏黑的木勺子,舀了一勺洋溢著餿臭氣味的黑­色­液體,倒在一只塗滿紅釉的大碗里。鬼卒端起碗遞到我面前,臉上浮現著顯然是不懷好意的微笑,對我說:

「喝了吧,喝了這碗湯,你就會把所有的痛苦煩惱和仇恨忘記。」

我揮手打翻了碗,對鬼卒說:

「不,我要把一切痛苦煩惱和仇恨牢記在心,否則我重返人間就失去了任何意義。」

我昂然下了高台,木板釘成的台階在腳下顫抖。我聽到鬼卒喊叫著我的名字,從高台上跑下來。

接下來我們就行走在高密東北鄉的土地上了。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我都非常熟悉。讓我感到陌生的是那些釘在土地上的白­色­木樁,木樁上用墨汁寫著我熟悉的和我不熟悉的名字,連我家那些肥沃的土地上,也豎立著許多這樣的木樁。後來我才知道,我在­阴­間里鳴冤叫屈時,人世間進行了土地改革,大戶的土地,都被分配給了無地的貧民,我的土地,自然也不例外。均分土地,歷朝都有先例,但均分土地前也用不著把我槍斃啊!

鬼卒仿佛怕我逃跑似的,一邊一位摽著我,他們冰涼的手或者說是爪子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陽光燦爛,空氣清新,鳥在天上叫,兔在地上跑,溝渠與河道的背­阴­處,積雪反­射­出刺目的光芒。我瞥著兩個鬼卒的藍臉,恍然覺得他們很像是舞台上濃妝艷抹的角­色­,只是人間的顏料,永遠也畫不出他們這般高貴而純粹的藍臉。

我們沿著河邊的道路,越過了十幾個村庄,在路上與許多人擦肩而過。我認出了好幾個熟識的鄰村朋友,但我每欲開口與他們打招呼時,鬼卒就會及時而准確地扼住我的咽喉,使我發不出半點聲息。對此我表示了強烈的不滿。我用腳踢他們的腿,他們一聲不吭,仿佛他們的腿上沒有神經。我用頭碰他們的臉,他們的臉宛如橡皮。他們扼住我喉嚨的手,只有在沒有人的時候才會放松。有一輛膠皮輪子的馬車拖著塵煙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馬身上的汗味讓我備感親切。我看到身披白­色­光板子羊皮襖的車把式馬文斗抱著鞭子坐在車轅桿上,長桿煙袋和煙荷包拴在一起,斜chā在脖子後邊的衣領里。煙荷包搖搖晃晃,像個酒店的招兒。車是我家的車,馬是我家的馬,但趕車的人卻不是我家的長工。我想沖上去問個究竟,但鬼卒就像兩棵纏住我的藤蔓一樣難以掙脫。我感到趕車的馬文斗一定能看到我的形象,一定能聽到我極力掙扎時發出的聲音,一定能嗅到我身上那股子人間難尋的怪味兒,但他卻趕著馬車飛快地從我面前跑過去,仿佛要逃避災難。後來我們還與一支踩高蹺的隊伍相遇,他們扮演著唐僧取經的故事,扮孫猴子、豬八戒的都是村子里的熟人。從他們打著的橫幅標語和他們的言談話語中,我知道了那天是1950年的元旦。

在即將到達我們村頭上那座小石橋時,我感到一陣陣的煩躁不安。一會兒我就看到了橋下那些因沾滿我的血­肉­而改變了顏­色­的卵石。卵石上粘著一縷縷布條和骯臟的毛發,散發著濃重的血腥。在破敗的橋洞里,聚集著三條野狗。兩條卧著;一條站著。兩條黑­色­;一條黃|­色­。都是毛­色­光滑、舌頭鮮紅、牙齒潔白、目光炯炯有神。

莫言在他的小說《苦膽記》里寫過這座小石橋,寫過這些吃死人吃瘋了的狗。他還寫了一個孝順的兒子,從剛被槍斃的人身上挖出苦膽,拿回家去給母親治療眼睛。用熊膽治病的事很多,但用人膽治病的事從沒聽說,這又是那小子膽大妄為的編造。他小說里描寫的那些事,基本上都是胡謅,千萬不要信以為真。

在從小橋到我的家門這一段路上,我的腦海里浮現著當初槍斃我的情景:我被細麻繩反剪著雙臂,脖頸上chā著亡命的標牌。那是臘月里的二十三日,離春節只有七天。寒風凜冽,彤雲密布。冰霰如同白­色­的米粒,一把把地撒到我的脖子里。我的妻子白氏,在我身後的不遠處嚎哭,但卻聽不到我的二姨太迎春和我的三姨太秋香的聲音。迎春懷著孩子,即將臨盆,不來送我情有可原,但秋香沒懷孩子,年紀又輕,不來送我,讓我心寒。我在橋上站定後,猛地回過頭,看著距離我只有幾尺遠的民兵隊長黃瞳和跟隨著他的十幾個民兵。我說:老少爺兒們,咱們一個村住著,遠日無仇,近日無怨,兄弟有什么對不住你們的地方,盡管說出來,用不著這樣吧?黃瞳盯了我一眼,立刻把目光轉了。他的金黃的瞳仁那么亮,宛若兩顆金星星。黃瞳啊黃瞳,你爹娘給你起這個名字,可真起得妥當啊!黃瞳說:你少啰嗦吧,這是政策!我繼續辯白:老少爺們兒,你們應該讓我死個明白啊,我到底犯了哪條律令?黃瞳說:你到閻王爺那里去問個明白吧。他突然舉起了那只土槍,槍筒子距離我的額頭只有半尺遠,然後我就感到頭飛了,然後我就看到了火光,聽到了仿佛從很遠處傳來的爆響,嗅到了飄浮在半空中的硝煙的香氣……

我家的大門虛掩著,從門縫里能看到院子里人影綽綽,難道她們知道我要回來嗎?我對鬼差說:

「二位兄弟,一路辛苦!」

我看到鬼差藍臉上的狡猾笑容,還沒來得及思考這笑容的含義,他們就抓著我的胳膊猛力往前一送。我的眼前一片昏黃,就像沉沒在水里一樣,耳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歡快的喊叫聲:

「生下來了!」

我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渾身沾著黏液,躺在一頭母驢的腚後。天哪!想不到讀過私塾、識字解文、堂堂的鄉紳西門鬧,竟成了一匹四蹄雪白、嘴巴粉­嫩­的小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