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受寵愛光榮馱縣長 遇不測悲慘折前蹄(1 / 2)

生死疲勞 未知 3649 字 2022-08-03

在高密東北鄉的地盤上瘋跑了兩天之後,心中的怒火漸漸消退,飢餓使我不得不啃食野草和樹皮。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體會到做一匹野驢的艱難。對香噴噴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漸漸回到一頭平庸的家驢。我開始向村庄靠攏,向有人氣的地方靠攏。

中午時分,在陶家官庄村頭,一棵粗大的銀杏樹下,我看到一輛正在休息的馬車。豆餅拌谷草的濃烈香氣撲鼻而至。那兩頭拉車的騾子,站在一個放在三角支架上的草料笸籮旁,正吃得香甜。

我對騾子,這非馬非驢的雜種,一向心懷鄙視,恨不得把它們全部咬死,但今天,我不想跟它們打架,我只想擠到笸籮邊上,分享幾口真正的草料,補一補因瘋跑而消耗太多的身體。

我悄悄地往前走,躡蹄屏息,盡量地不使項下的銅鈴發出聲響。瘸腿英雄掛在我脖子上的銅鈴,增添了我的威風,也給我帶來了麻煩:我一路飛奔,鈴聲串串,像個英雄驢;但同時也使我永遠逃脫不了人們的跟蹤。

銅鈴還是發出了聲響。兩頭個頭比我魁偉的黑騾子猛地揚起頭來。它們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企圖。它們用前蹄刨地和噴響鼻對我發出威脅,警告我不要侵入它們的領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罷甘休!我觀察了一下形勢:那頭年長的黑騾,身體在轅里,基本上無法對我發起攻擊,那頭拉長套的年輕黑騾,受身上挽具和長套的羈絆,也不能對我發起有效的攻擊,只要我躲避了它們的嘴,就可以搶到食物。

黑騾們暴躁地嘶鳴著,對我發出威脅。你們這兩個雜種,不要如此猖狂,有飯大家吃,休要吃獨食。現在是共產主義時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還分什么彼此。我瞅了個空子,撲到笸籮前,張口大嚼。它們咬我,嚼鐵嘩啷啷響。雜種們,要講咬,我比你們內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張口便咬住了轅騾的耳朵,猛地一頓,一塊耳朵掉下來。然後又在拉長套那個小雜種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弄了我一嘴鬃毛。頓時亂了套。我叼著笸籮的邊沿,疾速倒退幾步。拉長套的騾子沖上前來,我調腚掀臀,給了它兩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梁上。這家伙負痛頭觸地面,然後閉著眼轉圈,套繩凌亂,纏在它的腿上。我抓緊時間吃草料。好景不長,腰里扎著一條藍包袱、手里提著長鞭的車夫,從村頭的一個院子里跑出來,嘴里大聲吆喝著。我抓緊時間吃料。他揮舞著鞭子沖上來,鞭影如蛇,發出啪啪的脆響。這人身形矯健,雙腿內八字,一看就知道是個趕車的好把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輕視。我不怕棍子,棍子要想打著我那是不容易的。但鞭子變幻不定,難以躲閃,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馬,這是我親眼所見,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飛過來了。我不得不逃開了。逃出危險地帶,看著那笸籮。車把式追上來,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還盯著那笸籮。車把式看到了他那兩頭受了傷的騾子,破口大罵。

車把式說他手中如果有槍,就會一槍崩了我。他這樣說我就樂了。啊噢~~啊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手中沒有鞭子,我就會沖上去咬破你的頭。他顯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顯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傷多人的惡驢。他始終不敢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對我太過緊逼。他的目光四處睃巡著,顯然是在尋找援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獲我。

遠遠地有人圍上來了。我一嗅氣味就知道他們是那些幾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民兵。盡管我只吃了個小半飽,但這樣的好草料一口頂十口,增添了我的氣力,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會被你們圍住的,你們這些兩條腿的笨物。

這時,從遠處那條土路上,一個草綠­色­的方形怪物,顛顛簸簸、但是速度極快地駛來,pi股後還拖著一溜黃塵。現在我當然知道那是一輛蘇制吉普車,現在別說我認識蘇制吉普,連「奧迪」、「奔馳」、「寶馬」、「豐田」全都認識,我連美國的航天飛機,俄羅斯的航空母艦都認識,但那時我是一頭驢,一頭1958年的驢。這個下邊有四個膠皮輪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顯然比我快,但到了崎嶇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對手了。莫言早就說過:山羊能上樹,驢子善爬山。

為了講述的方便,就權當那時候我就認識蘇制吉普車吧。我感到有點恐怖,也感到幾分好奇。在這樣的猶豫狀態中,追捕我的民兵們呈扇面包圍上來,而迎面而來的蘇式吉普,擋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離我幾十米的地方,吉普車熄了火,先後有三個人,從車上跳下來。當頭的一個,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當年的區長現在的縣長。幾年不見,這人的形體沒有大的變化,連身上的衣服,似乎也還是幾年前所穿那套。

我對陳縣長沒有惡感,幾年前他對我的高度贊揚還在發揮作用,溫暖著我的心。他的驢販子經歷,也讓我感到親切。總之,這是一個對驢有感情的縣長,我信任他,等待著他的到來。

縣長揮手對身邊人示意,讓他們停止前進,又揚手示意我身後那些急於擒獲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賞的民兵,讓他們停止動作。只有縣長一人,舉起一只手,嘴里吹著溫柔悅耳的口哨,對著我慢慢走來。近了,離我三五米遠了。我看到他的手里托著一塊焦黃的豆餅,散發著撲鼻的香氣。我聽到他吹著一首十分耳熟的小曲,讓我感到心中充滿淡淡的憂傷。我緊張的心情放松了,身上綳緊的肌­肉­也變得松弛。我產生了依靠在這個人身邊接受他撫摸的願望。他終於靠在了我的身邊,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頸,左手把那塊豆餅塞到了我的嘴里。然後他騰出左手摸著我的鼻梁,嘴里念叨著:

「雪里站,雪里站,你是頭好驢,只可惜被那些不懂驢的家伙給使夾生了。現在好了,你跟我走,我會好好調教你,讓你成為一匹傑出的、溫順又勇敢、人見人愛的驢子!」

縣長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蘇制吉普車回縣城。雖然沒有鞍韉,他還是騎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驢的動作非常熟練,騎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是個好騎手,是個懂驢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說:

「伙計,走!」

從此我就成了陳縣長的坐騎,馱著這個雖然瘦弱但­精­力極端旺盛的共產黨人,奔波在高密縣廣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動范圍沒出高密東北鄉,跟了縣長後,我的足跡北到渤海的沙灘,南到五蓮山的鐵礦場,西至波濤滾滾的母豬河,東邊到達能嗅到黃海腥咸氣味的紅石灘。

這是我驢生涯中最風光的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我忘了西門鬧,忘了與西門鬧有關的人和事,也忘了與我情感深厚的藍臉。後來想起來,我之所以那樣得意,大概與我潛意識里的「官本位」有關,驢,也敬畏當官的。陳乃一縣之長,對我摯愛之深,令我沒齒難忘。他親自為我拌料,親自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套了一個纓絡,纓絡上結著五朵紅絨球,銅鈴上也拴了紅絲絨簇成的穗頭。

縣長騎我下鄉視察,每到一地,人們都給予我最高的禮遇。他們拌最好的草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飲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鋪了白­色­細沙的平展地面上讓我打滾解乏。人們都知道,侍候好了縣長的驢,就會讓縣長格外高興。拍了我的驢屁,就等於拍了縣長的馬屁。縣長是個好人,他棄車騎驢,一是為了節省汽油,二是因為要經常去山區視察礦石開采場,不騎毛驢就只有步行。當然,我知道,這事情最深層的原因,還在於縣長在多年的驢販子生涯中,培養起了對毛驢的深深的愛。有的男人見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發亮,縣長見了漂亮的毛驢就連搓雙手。我是頭四蹄踏雪、智力不遜人類的毛驢,贏得縣長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從當了縣長的坐騎,韁繩基本上失去了意義。一頭咬傷多人、臭名昭著的倔驢,竟然被縣長短期內調教成一匹俯首帖耳、聰明伶俐的順毛驢,這算一個奇跡。縣長的秘書小范曾經拍過一張縣長騎著我視察鐵礦場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章投往省報,竟被省報在顯著位置發表。

我在為縣長所騎的日子里,曾與藍臉見過一面。那是在一條狹窄的山路上相逢。藍臉挑著兩筐礦石,從山上下來;縣長騎著我,從山下上去。藍臉見了我就丟了扁擔,筐子傾倒,礦石滾下山去。縣長發怒,訓道:

「怎么搞的?礦石是寶,一塊不能丟,下去撿上來。」

我知道藍臉根本聽不進縣長的話,他雙眼放光,直撲上來,抱著我的脖子,連聲道:

「老黑,老黑,我終於找到你了……」

縣長也認出了藍臉,知道遇上了我的舊主。他回頭看了一眼騎著一匹瘦馬一直跟著我們東跑西顛的范秘書,示意他來解決這個問題。秘書心領神會,跳下瘦馬,將藍臉拉到一邊,道:

「你想­干­什么?這是縣長的驢。」

「這是我的驢,我的老黑,它從一出生就沒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湯把它養活。它是我們家的命根子。」藍臉道。

秘書道:「就算確是你家的驢,但如果不是縣長相救,它早被民兵們打死吃了驢­肉­。現在,它承擔著重要的工作,馱著縣長下鄉,為國家節約了一輛吉普車,縣長離不開它,你的驢能發揮這樣重要的作用,你應該高興才是。」

「我不管。」藍臉執拗地說,「我只知道這是俺的驢,俺要拉回去。」

「藍臉,老朋友,」縣長說,「現在是非常時期,這匹驢走山路如履平地,對我幫助很大,你的驢,就算我們暫時征用,等大煉鋼鐵告一段落,就把它還給你。征用期間,政府會酌情給你一些補貼。」

藍臉還想啰嗦,一個公社­干­部上來,將他一把拖到路邊,聲­色­俱厲地說:

「你他媽的簡直是狗坐轎子不識抬舉,縣長能騎你家的驢,是你家三輩子的造化。」

縣長抬手制止了公社­干­部的粗魯行為,說:

「藍臉,就這樣吧,你很有個­性­,我很佩服你,但同時為你感到惋惜,作為本縣縣長,我希望你盡快牽著驢入社,不要與歷史潮流對抗。」

公社­干­部把藍臉推到路邊,為縣長其實是為我讓開了道路。我看到藍臉望著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絲愧疚。我在想:這樣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縣長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頭,安慰道:

「雪里站,快走,你馱著本縣,遠比跟著藍臉貢獻大,藍臉遲早也會加入人民公社,而一入社,你也就成了集體財產,縣長為了工作騎一頭人民公社的驢子,這不是正大光明嗎?」

正所謂樂極生悲,物極必反。就在我與主人相遇五天後的傍晚,我馱著縣長從卧牛山采礦場回來,一匹橫穿山路的野兔子在我面前跳起,嚇了我一跳,不慎將右前蹄陷入一條石縫。我側歪在地,縣長也一頭栽了下來。縣長的頭碰在路邊石棱上,血流如注,當場昏厥。秘書招呼著人,把縣長抬下山去。幾個農民,試圖把我弄出來,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在石縫里,絕無弄出來的可能。他們強行推我,拉我,我聽到「喀吧」一聲響,從石縫中傳出,一陣劇痛,猛地把我擊昏了。等我清醒過來,發現我的右蹄,連同短骹骨,都留在了石縫里,從斷腿處涌出來的血,染紅了好大一片路面。我心中一片悲涼,我知道,作為一頭驢,我已經毫無用處,不但縣長不會再要我,即使我的主人,也不會養一匹徹底喪失了勞動能力的驢,等待我的將是屠宰鋪里那把長刀。他們用長刀割斷我的喉嚨,放完我的血,剝掉我的皮,然後將我分割成一條條的­肉­,變成美味食品,進入人們的肚腸……與其讓他們屠殺,不如我自己了斷。我側目看看路外側陡峭的山坡,和山下霧騰騰的村庄,啊噢一聲,用力往外滾去——這時,藍臉的一聲哭叫,留住了我。

主人是從山下跑來的。他滿身汗濕,膝蓋處血跡斑斑,顯然是在路上摔了跤。他一見我的慘狀,便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