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雁落人亡牛瘋狂 狂言妄語即文章(1 / 2)

生死疲勞 未知 9127 字 2022-08-03

接下來的事兒,是我繼續敘說呢還是由你來說?我征詢著大頭兒的意見。他眯縫著眼睛,似乎在看我,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的臉上。他從我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放在鼻下嗅著,噘著嘴,不言語,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問題。我說,你小小年紀,可不能染上這惡習。如果你五歲就學會吸煙,到你五十歲的時候,那還不得吸火葯?他沒理我的話茬兒,頭歪著,耳輪微微顫抖,似乎在諦聽什么。我說,我就不說了吧,都是我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沒啥好說的了。他說,不,你既然開了頭,就得結尾。我說不知道從何處說起了。他翻翻白眼,道:

「集市,揀熱鬧的說。」

我在集市上觀看過許多場游斗,每次都興致勃勃,心中充滿快樂。

在集市上,看到了那位與我爹有交情的陳縣長被游街示眾,他頭皮刮得烏青——後來他在回憶錄里寫,刮成光頭是為了防止那些紅衛兵們揪他的頭發——腰上套著一具用紙殼糊成的驢,在鑼鼓聲中,他節拍分明地奔跑著,舞蹈著,臉上掛著白痴般的笑容。他這樣子,與正月里扮耍的民間藝人十分相似。因為他曾在大煉鋼鐵期間騎著我家的黑驢到處視察,當時就有人給他起了一個「驢縣長」的綽號。「文化大革命」一起,紅衛兵們為了增加游斗走資派的娛樂­性­和可視­性­,吸引更多的觀眾,就把民問藝人家的紙驢給他騎上了。許多老­干­部寫回憶錄,回憶到「文化大革命」時,總是寫得血淚斑斑,把「文革」期間的中國描繪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營還要恐怖的人間地獄,但我們這位縣長卻用幽默而又生動的筆調,寫了他「文革」初期的遭遇。他說他騎著紙驢,在全縣的十八個集市被游斗,把身體鍛煉得無比結實,原來的高血壓、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他說他一聽到鑼鼓點就興奮,腿腳就顫抖,就像那頭黑驢見到母驢就彈蹄噴鼻。結合著他的回憶錄,回憶當年他套著紙驢舞蹈的情景,我就明白了他臉上為什么有那痴痴的笑容。他說他只要一踏著鑼鼓點,搬弄著紙殼驢舞蹈起來,就感到自己漸漸地變成了一頭驢,變成了全縣唯一的單­干­戶藍臉家的那匹黑驢,於是他的心思就飄飄盪盪,悠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現實,又恍惚進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雙腳分權成了四蹄,pi股後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與紙毛驢的頭頸融為一體,就像希臘神話中那些半人半馬的神,於是他也就體會到了做一匹驢的快樂和痛苦。「文革」期間的集市,並沒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來看熱鬧的。已經是初冬時節,人們多半穿上了棉襖,也有一些年輕人為了俏麗穿著單衣。人們的胳膊上都套著一個紅­色­的袖標。穿著黃|­色­或是藍­色­的軍便裝單衣的年輕人,胳膊上套上紅­色­袖標顯得格外神氣,是增­色­添,但那些穿著黑­色­的、油垢發亮的破棉襖的老人,胳膊上套上紅袖標就顯得不倫不類。一個賣­鸡­的老太太,倒提著一只­鸡­,站在供銷社門口,胳膊上也戴著一個紅袖標。有人問她:大娘,您也人了紅衛兵?她噘噘嘴,說:鬧紅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井岡山」的,還是「金猴奮起」的?——去你娘的,別對我說這些沒用的,要買­鸡­就買,不買滾你娘的蛋!

宣傳車開過來了,是輛從朝鮮戰場上淘汰下來的蘇制嘎斯51大卡車,久經風吹雨打日曬,原先草綠­色­的油漆已經黯淡,車頭頂蓋焊上一個鐵架子,鐵架子上捆扎著四個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車後廂里固定著一台汽油發電機,車廂兩邊站著兩排穿著仿制軍裝的紅衛兵,都是一只手把著車廂邊緣,一只手攥著《毛主席語錄》。他們的臉通紅,也許是凍的,也許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燒。其中一個女的,眼睛有些斜視,嘴角上翹,充滿笑意。大喇叭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使一個年輕的農­妇­受驚流產,使一頭豬受驚頭撞土牆而昏厥,還使許多只正在草窩里產卵的母­鸡­驚飛起來,還使許多狗狂吠不止,累啞了喉嚨。先是放《東方紅》,然後停止。聽到了發電機的轟鳴和喇叭里發出的尖厲聲響,然後便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這時我攀上了一棵老樹,看到了在車廂正中,擺放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桌上放著一台機器和一個用紅布包裹著的麥克風,椅子上端正坐著一個頭扎小辮的姑娘,還有一個留著分頭的青年。姑娘我不認識,那男青年是到我們村搞過「四清」運動的「大叫驢」小常!後來我才知道,小常已經分配到縣劇團,並造反當了「金猴奮起」的司令員。我在樹上大聲喊叫著:小常!小常!大叫驢!但我的聲音被喇叭里的高音淹沒了。

那個姑娘對著麥克風喊叫,喇叭把她的聲音擴大得震耳欲聾,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聽到了這樣的話:走資派陳光第,這個混進黨內的驢販子,反對大躍進,反對三面紅旗,與高密東北鄉頑固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單­干­戶藍臉結拜兄弟,充當單­干­戶的保護傘。陳光第不但思想反動,而且道德敗壞,多次與一頭母驢通­奸­,致使那頭母驢懷孕,生下了一個人頭驢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發了一陣歡呼。車上的紅衛兵在「大叫驢」的率領下喊起了口號:打倒驢頭縣長陳光第!——打倒驢頭縣長陳光第!!——打倒­奸­驢犯陳光第!——打倒­奸­驢犯陳光第!!「大叫驢」的嗓門,經過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聲音的災難,一群正在高空中飛翔的大雁,像石頭一樣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大雁­肉­味清香,營養豐富,是難得的佳餚,在人民普遍營養不良的年代,太上掉下大雁,看似福從天降,實是禍事降臨。集上的人瘋了,擁擁擠擠,尖聲嘶叫著,比一群餓瘋了的狗還可怕。最先搶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會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隨即被無數只手扯住。雁毛脫落,絨毛飛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個人手里,雁頭連著一段脖子被一個人撕去,並被高高舉到頭頂,滴瀝著鮮血。評多人按著前邊人的肩膀和頭頂,像獵犬一樣往上躥跳著。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擠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聲哭叫著,娘啊,娘啊……哎喲,救命啊……集市上的人濃縮成幾十個黑壓壓的團體,翻滾不止,叫苦連天,與喇叭的嘯叫混雜在一起,哎喲我的頭啊……這場混亂,變成了混戰,變成了武斗。事後統計,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擠傷的人不計其數。

有的死者被親屬們抬走,有的拖到屠宰組門前等待認領,有的傷者被親屬們送到醫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邊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走,有的趴在地上大聲哭泣。這是高密東北鄉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後來雖有真正的、計劃周密的武斗,磚頭瓦片滿天飛,刀槍棍­棒­一齊舞,但傷亡人數都沒有這次多。

我在大樹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樹上,居高臨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過程,看清楚了每一個細節。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墜落下來又怎樣被人們野蠻分解。我看到在這個事件過程中那些貪婪的、瘋狂的、驚愕的、痛苦的、猙獰的表情,我聽到了那些嘈雜的、凄厲的、狂喜的聲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氣味,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氣流和灼熱的氣浪,我聯想到了傳說中的戰爭。盡管「文革」後編寫的縣志把雁從天落解釋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終不渝地認為大雁是被高音喇叭強烈而尖銳的聲音震下來的。

­骚­亂平息之後,游街繼續進行。經歷了這場突發事件的人們,行為拘謹了一些,原先萬頭攢動的集市上閃開了一條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攤攤的血跡和踩得稀爛的雁屍。風過處,腥氣洋溢,雁羽翻滾。那個賣­鸡­的老­妇­人,用紅袖標擦拭著鼻涕眼淚在街上蹣跚、哭叫:我的­鸡­啊,我的­鸡­……你們這些遭槍子兒的強盜,還我的­鸡­啊……

嘎斯51大卡車停在牲口市和木頭市交界處,那些紅衛兵多數下了車,神情倦怠地坐在一堆散發著松脂香氣的木頭上。公社食堂里那個臉上有麻子的炊事員宋師傅,挑著兩桶綠豆湯前來慰問縣城里來的紅衛兵小將,桶里冒著熱氣,綠豆湯的香味兒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湯捧到汽車前,高舉過頭頂,請車上的司令「大叫驢」和那個擔任播音員的女紅衛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對著話筒,怒氣沖沖地喊:把牛鬼蛇神押上來!

於是,以驢縣長陳光第為首的牛鬼蛇神們,就從公社大院里歡天喜地地沖出來。正如前邊所述,驢縣長的身體與紙殼驢融為一體,剛出場時,他的頭還是一個人的頭,但舞動片刻,變化發生,就像後來我在電影與電視里看到的那些特技鏡頭一樣,他的耳朵漸漸長大,聳起,如同熱帶植物肥大的葉片從莖桿上鑽出,如同巨大的灰蛾從蛹里鑽出身體,綢緞般閃爍著灰­色­的高貴光澤,附著一層細長的茸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然後臉部拉長,雙眼變大,並向兩邊偏轉,鼻梁變寬,並且變白,附著白而短的絨毛,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嘴巴下垂,分成上下兩片,嘴­唇­變得肥厚,用手摸上去手感肯定極好。兩排雪白的大牙本來是被驢­唇­遮掩著的,但是他一看到那些戴著紅袖標的女紅衛兵就把上嘴­唇­用力翻卷起來,齜出了兩排大白牙。我家養過公驢,我十分清楚驢的習­性­。我知道驢一旦卷起上嘴­唇­就要發­骚­,然後就要把原本隱藏著的碩大的­鸡­芭伸出來展示。但幸虧陳縣長人­性­尚存,變驢變得還不徹底,所以他盡管卷­唇­齜牙但­鸡­芭還比較含蓄。緊跟在他身後的是原公社書記范銅,對,就是那個給陳縣長當過秘書、酷愛吃驢­肉­的人,因為他最愛吃驢的­鸡­芭,紅衛兵們就給他用高密東北鄉盛產的大白蘿卜刻了一根,其實也沒動多少刀功,蘿卜頭上用刀子稍旋了幾下,用墨汁塗黑了即可。人民群眾的想象力十分豐富,沒人不知道這根染黑了的蘿卜象征何物。這姓范的愁眉苦臉,因身體肥胖而行動遲緩,步伐凌亂而不合鑼鼓點兒,讓牛鬼蛇神隊伍混亂,手持藤條的紅衛兵抽打他的pi股,抽一下他就跳一下,同時哭嚎一聲。便改抽他的頭,他慌忙用手中的仿驢屬去招架,仿驢diao被抽斷,顯出蘿卜真相,白而脆,汁液豐富。群眾哈哈大笑。紅衛兵也忍俊不禁,把范銅拎出來交給兩個女紅衛兵,逼著他當場把這根斷成兩截的驢屬吃掉。范銅說墨汁有毒不能吃。女紅衛兵小臉通紅,仿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你這個流氓,你這個臭流氓!不用拳打,只用腳踢。變換著姿勢踢。范銅遍地打滾,哀嚎不止,喊叫:小將,小將,別踢了,我吃,我吃……抓起蘿卜,狠命咬了一口。快吃!又咬了一口,腮幫子撐得老高,無法咀嚼。著急著下咽,噎得翻白眼。在驢縣長的帶領下,十幾個牛鬼蛇神各出奇招,讓觀眾大飽眼福。敲鑼打鼓拍鈸的,是專業的水平,原本是縣劇團的武場,能敲打出幾十套花樣,鄉村野戲班子那些人,跟他們無法相比。我們西門屯的鑼鼓班子跟他們相比,簡直就是敲著破銅爛鐵嚇唬麻雀的頑童。

西門屯的游街隊伍從集市的東頭來了。背著鼓的是孫龍,敲鼓的是孫虎,打鑼的是孫豹,拍鈸的是孫彪。孫家四兄弟是貧農的後代,鑼、鼓、鈸、鑔這些能發出巨響的家伙,理應掌握在他們手中。在他們前邊,是村里的牛鬼蛇神走資派。洪泰岳躲過了「四清」但沒躲過「文革」。他頭上戴著一頂紙糊的高帽子,背上糊著一張大字報。仿宋字體,剛勁有力,一看就知道是西門金龍的筆跡。洪泰岳手里還舉著一塊邊緣上綴著銅環的牛胯骨,讓我聯想到他的光榮歷史。他頭上那頂紙帽子與他的頭顱尺寸不符,東倒西歪,必須及時扶正。如果他不能將頭上的高帽子及時扶正,就有一個濃眉高鼻的青年用膝蓋頂他的pi股。這青年就是我的重山哥哥西門金龍。他公開的名字還是叫藍金龍。他聰明透頂,不願改姓,因為一改姓他的出身就會變成為惡霸地主,就會變成|人下之人,我爹雖是單­干­戶,但雇農的成分不變,雇農,這頂金帽子,在那個年代里,閃閃發亮,千金難買。

我哥穿著一件真正的軍裝上衣,是從他的好友「大叫驢」小常那里弄來的。我哥上穿真正的軍裝,下穿藍條絨褲子,腳蹬白塑料底黑咔嘰布面緊口鞋,腰上扎著一條三指寬的銅扣牛皮腰帶,這樣的腰帶總是扎在英武的八路軍或新四軍軍官的腰上。現在卻扎在我哥的腰上。他高高地挽著袖子,紅衛兵袖標松松地套在上臂。村民們的紅袖標是用紅布縫成,袖標上的字是用紙板鏤空黃漆漏刷。我哥的袖標是上等的紅綢子,袖標上的字是用金黃|­色­的絲線刺綉。這樣的袖標全縣只有十只,是縣工藝品廠那位技藝高超的女技師連夜趕制的。她只綉了九只半袖標就吐血而死。血染袖標,十分悲壯。我哥所戴,就是那只綉了一個「紅」字、沾著血的。剩下的兩個字,是我的姐姐西門寶鳳補綉而成。我哥是去縣「金猴奮起」紅衛兵司令部拜訪他的朋友「大叫驢」時得到這件寶物的。兩只「叫驢」久別重逢,興奮無比,握手擁抱,行革命時期的致敬禮,然後訴說別後情景及縣里與村里的革命形勢。盡管我沒在場,但我知道「大叫驢」肯定會問起我姐的情況,他的腦子里,肯定還留存著我姐的形象。

我哥是去縣里取經的。文化大革命興起,屯子里人都蠢蠢欲動,但不知道這命是如何革法。我哥聰明,能夠抓住問題的根本。「大叫驢」只告訴他一句話:像當年斗爭惡霸地主一樣斗爭共產黨的­干­部!當然,那些已經被共產黨斗倒了的地主富農反革命,也不能讓他們有好日子過。

我哥心領神會,身上的血仿佛沸騰了。臨別時,「大叫驢」將這個未完成的紅袖標和一束金黃絲線贈給我哥,說你妹妹心靈手巧,讓她幫你綉完吧。我哥從挎包里摸出我姐帶給「大叫驢」的禮物:一雙用五絲線­精­心刺綉的鞋墊。我們這里的姑娘,送給誰鞋墊,就意味著願意以身相許。鞋墊上綉著鴛鴦戲水。紅線綠線,千針萬線,­精­美圖案,情意綿綿。兩個「叫驢」,面皮都有些發紅。「大叫驢」下鞋墊,說:請轉告藍寶鳳同志,鴛鴦呀,蝴蝶呀,都是地主資產階級情調,無產階級的審美觀,是青松、紅日、大海、高山、火炬、鐮刀、斧頭,如果要綉,就綉這些東西。我哥庄嚴地點頭承諾,一定把司令的話轉告我姐。司令將身上的軍裝褂子脫下來,鄭重地說:這是我的一位在部隊當指導員的同學送給我的,看看,四個兜兒,貨真價實的軍官服,縣五金公司那個小子,推來一輛全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車,我都沒舍得換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