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巧手整衣互助示愛 大雪封村金龍稱王(1 / 2)

生死疲勞 未知 5186 字 2022-08-03

在那個三日一場小雪、五日一場大雪的漫長冬季里,我們西門屯通往公社與縣城的電話線被大雪壓斷,那時縣里的有線廣播使用的是電話線路,電話不通,廣播也就成了啞巴。道路被雪封住,報紙更沒人來送。西門屯成了與世隔絕之地。

你應該記得那年冬天的大雪。我爹每天早晨,都要牽著你到屯外去遛彎。如果碰上晴天,太陽冒紅時,覆蓋著冰雪的大地一片輝煌。我爹右手牽著韁繩,左手提著那把從殺豬人那里搶來的大砍刀。你們的嘴巴和鼻孔里噴吐著粉紅­色­的熱氣,你嘴邊的毛上、我爹的胡子和眉毛上,都結著霜花。你們迎著太陽向原野走去,地上的雪,被你們踐踏,發出咯咯吱吱的響聲。

我的重山兄弟西門金龍,憑著一股革命熱情,充分發揮了他的想象力,領導孫家四兄弟——「四大金剛」——和一大群閑得無聊的毛頭小子——蝦兵蟹將——當然也有許多愛看熱鬧的成年人,獨立自主地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了第二年春歸大地之時。

他們在那棵大杏樹上用木板搭了一個平台,杏樹的枝權上拴上數千根紅布條,猶如滿樹繁花。每天晚上,孫家老四名彪者就爬上平台,鼓著腮幫子吹號集合群眾。那是一只很美的小銅號,號把上拴著紅­色­纓絡。孫彪初得了這支號時,天天鼓著腮幫子練吹,聲音如同牛叫。到了春節前夕,他已經吹得很好。號聲婉轉抒情,多是民問流行的曲調。這是一個天才少年,學什么成什么。我哥指揮人在平台上架設了一門紅銹斑斑的土炮,還在大院的圍牆上挖出了數十個­射­擊孔,­射­擊孔旁邊堆著卵石。雖然沒有火器,但每天都會有手持紅纓槍的少年站在槍眼旁邊嚴陣以待。每隔幾個小時,金龍就會爬上平台,用一架自制的望遠鏡向四處張望,儼然是一個觀察敵情的高級將領。天氣嚴寒,他的手指凍得猶如剛從冰水中洗出來的胡蘿卜;腮幫子通紅,恰似兩個深秋的蘋果。為了保持風度,他只穿著那件軍裝上衣和那條單褲,高高地挽著袖子,只是頭上多了一頂土黃|­色­的假軍帽。他的耳朵上起了凍瘡,流膿淌血;鼻子通紅,不停地流鼻涕。他的身體狀況不佳,但­精­神極佳;兩只眼睛,始終放­射­著灼熱的光。

我娘看他凍成了這樣,連夜給他縫了棉襖,為了保有司令的風度,棉襖是讓互助幫助裁剪成軍服樣式。衣領上還用白絲線勾上了花邊。但我哥拒絕穿棉衣。他嚴肅地說:娘,你不要婆婆媽媽的了,敵人隨時都會進攻,我的戰士們都在趴冰卧雪,我能自己先穿上棉衣嗎?我娘往四周一看,發現我哥的「四大金剛」和那些鐵桿嘍噦們,也都穿著用染黃土布制成的假軍裝,一個個流著清鼻涕,鼻頭凍得如山楂果兒。但那些小臉上,都是神聖庄嚴的表情。

每天上午,我哥都會站在平台上,手拿著鐵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對著台下的嘍噦,對著前來看熱鬧的村民,對著被冰雪覆蓋的村庄,拖著從「大叫驢」那里學來的偉人腔調,發表演說,號召革命小將們,貧下中農們,擦亮眼睛,提高警惕,堅守陣地,堅持到最後一分鍾,等待到明年春暖花開時,與常總司令率領的主力部隊會師。他的演說,不時被劇烈的咳嗽打斷,他的胸腔里發出­鸡­鳴般的聲音,咽喉里嚓啦啦地響,我們知道那是痰涌了上來,但司令站在平台上往下吐痰顯然大煞風景,於是我哥就令人惡心地把涌上來的痰強咽下去。我哥的演講,除了被他自己的咳嗽打斷之外,還不時地被台下的口號聲打斷。領頭喊口號的是孫家老二名虎者,他嗓門洪亮,略有文化,知道應該在哪些地方喊口號才能最得力地營造出熱火朝天的革命氣氛。

有一天,大雪飄飄,猶如半空中撕開了一萬只鵝毛枕頭。我哥爬上平台,舉起喇叭,剛要喊叫,突然搖晃起來,鐵皮喇叭脫手,掉在平台上,彈落在雪地,緊接著,我哥一頭就栽了下來,發出沉悶的一聲巨響。眾人愣了片刻,然後齊聲尖叫,圍上去,七嘴八舌地問候:司令怎么啦,司令怎么啦……我娘哭喊著從屋子里撲出來,天氣寒冷,我娘披著一件破舊的羊皮襖,身體龐大,看上去如同一個糧食囤子。

這件皮衣,是「文革」前夕我們屯那個當過治保主任的楊七,從內蒙古販來的那批破皮衣中的一件。皮衣上沾著牛糞和羊­奶­­干­漬,散發著撲鼻的膻氣。楊七販賣皮衣,涉嫌投機倒把,被洪泰岳派民兵押送到公社派出所管教,皮衣被鎖進大隊倉庫,等候公社前來處理。「文革」爆發,楊七開釋回家,跟著金龍造反,成為批斗洪泰岳時最英勇的斗士。楊七極力巴結我哥,妄想擔當西門屯紅衛兵支隊的副司令,遭到我哥的拒絕,我哥斬釘截鐵地說:西門屯紅衛兵支隊實行一元化領導,不設副職。我哥內心里瞧不起楊七。楊七獐頭鼠目,眼珠子骨碌碌亂轉,滿肚子壞水,屬於流氓無產者一類,破壞­性­極大,只能利用,但不能重用。這是我哥躲在他的司令部里與他的親信密談時說的話,是我親耳聽到的。楊七謀職不成,情緒低落,勾結著鎖匠韓六撬開大隊倉庫,把他那批皮襖搬了出來,擺在大街上拍賣。風高雪猛,房檐下的冰掛猶如鋸齒獠牙,正是穿皮衣的天氣。屯里的人聚集街頭,翻弄著那些骯臟的皮衣,羊毛脫落,耗子屎滾出,腥臊爛臭,污染了冰雪和空氣。楊七巧舌如簧,把一件件爛皮襖說成皇上穿過的輕裘。他撿起一件黑山羊皮的短襖,拍打著油膩的光板子,發出啪啪聲響:聽一聽,看一看,摸一摸,穿一穿。一聽如同銅鑼聲,二看如同綾羅緞,三看毛­色­賽黑漆,穿到身上冒大汗。這樣的皮襖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覺寒!這樣一件八成新的黑山羊皮襖,只要十兀錢,跟白揀有什么區別?張大叔,穿上試試,哎喲我的個親娘舅,這皮襖,簡直是那蒙古裁縫比量著您的身體做的,添一寸則長,減一寸則短。怎么著,熱不熱?不熱?您摸摸腦門子,汗珠子都冒出來了,還說不熱!八塊?八塊不行,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十五塊我也不賣!就八塊錢?大叔,讓我說您句什么好呢?去年秋天我還抽了您兩鍋子旱煙,欠著您的人情呢!欠情不還,寢食不安。得了吧,九塊錢,賠本大甩賣,九塊錢,您穿走,回家先找條毛巾把頭上的汗擦擦,別閃了風感了冒。就八塊?八塊五!我讓讓,您長長,誰讓您大我一輩呢?換了別人,我一個大耳刮子把他扇到河里去!就八塊,嗨,碰上您這樣的生古角­色­,天王老子也沒脾氣,天王老子都沒脾氣,我楊七有啥脾氣?算我輸給您一玻璃管子鮮血,我是0型血,跟白求恩大夫一個血型,八塊就八塊吧,張老漢,這次你可欠下我的情了。點數著那幾張黏糊糊的鈔票:五塊,六塊,七塊,八塊,好,皮襖是您的了。快穿回家給老嬸子看看吧。我擔保您在家里坐半個時辰,您家房頂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遠看您家,房頂上熱氣騰騰,您家院子里,雪水淌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地就掉下來了。這件皮襖,小綿羊羔皮,瞧,外邊還掛著緞子表兒,這可是內蒙古最漂亮的那個姑娘貼­肉­穿過的小皮襖,把鼻子靠近嗅嗅,什么味?一股大閨女味兒!藍解放,回家去把你那個單­干­戶老爹的錢包摸來,把這件皮襖買回家,送給你那個重山姐姐寶鳳,她要穿上這樣一件小羔皮,背著葯箱子出診,想想看,那是什么派頭?漫天的飛雪,在距離她頭頂三尺處就化了!這樣的羔皮,簡直就是一個小火爐子,把­鸡­蛋包在里邊,用不了一袋煙工夫就熟了。十二塊錢,藍解放,看在你姐給我老婆接過生的份兒上,這件小羔皮,半價賣給你,換了別人,沒有二十五塊錢,連一根毛也拔不走。怎么?不想買?哈哈,藍解放,我一直把你當小孩,其實你也是大小伙子了,看看,嘴­唇­上冒出胡子來了,下邊呢?男孩十七八,diao毛胡子一起扎。男孩十七八,­鸡­芭如牛角!我知道你對黃家那對姊妹花有意思,但新社會新國家,一夫一妻是國法,互助合作你只能選一,不可能同時娶倆。如果是西門鬧的年代當然可以,西門鬧一夫三妻,外邊還有相好的。臉紅什么?噢,牽扯到你娘了,沒事沒事,你娘也是受害者。你娘養大你不容易,我看,你就把這件小羊羔皮襖買回去孝敬你娘吧。你娘是個善良人,想當年身為西門家的姨太太,叫花子上門都是她親自打發,出手大方,一次兩個白面餑餑。這事兒上點年紀的人都知道。如果是買給你娘,我再落落價,十塊錢,小點聲,別讓他們聽到,十塊錢,跑著回家拿錢,我給你留住這件。小老弟,要是換上金龍那個雜種來買,我一百也不賣。什么支隊司令,這是關著大門起國號,自己封自己!老子稀罕他那個破副司令?老子自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橫掃千軍如卷席!人群外一聲吶喊:紅衛兵來了!

我哥金龍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剛」兩旁護衛氣昂昂,後邊簇擁著一群紅衛兵鬧嚷嚷。我哥腰問多了一件兵器,從小學校體育教師那里征來的發令槍,鍍鎳的槍身銀光閃閃,槍身的形狀像個狗­鸡­芭。「四大金剛」也都扎著皮帶,用生產大隊里那頭剛剛餓死的魯西牛的皮制成,生牛皮,半­干­不濕,帶著牛毛,散著腥氣。「四大金剛」的牛皮腰帶上懸掛著四支盒子槍,是我們村戲班子演戲用過的,是巧手木匠杜魯班用榆木雕刻而成,外面刷了黑漆,形象十分逼真,如果落到土匪手里,完全可以用來劫道。孫龍腰問懸掛那支,後部被掏空,安裝了一根彈簧,一根撞針,裝上黃|­色­火葯制成的火帽,可以發出比真槍還要清脆的響聲。我哥那支槍,使用火葯紙,一勾扳機,連發兩響。在「四大金剛」背後,那些嘍噦們,都扛著紅纓槍,槍頭子都用砂輪打磨得鋥亮,鋒利無比,扎到樹里,很大的勁才能拔出來。我哥率領隊伍,快速推進。大雪潔白,紅纓艷麗,形成一幅美麗圖畫。隊伍距離楊七的爛皮貨拍賣場所約有五十米時,我哥從腰問拔出發令槍,對空擊發,啪!啪!兩股白煙在空中飄散。我哥下令:沖啊,同志們!一群紅衛兵就端著紅纓槍,口喊殺殺殺,響聲震雲霄,路上的雪被踩成泥漿,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轉眼間就沖到眼前。我哥做了一個手勢,紅衛兵就把楊七和十幾個想買皮襖的人包圍在核心。

金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其實內心寂寞,很想加入他的紅衛兵。他們神秘而庄嚴的行動,激動著我的心。尤其是「四大金剛」那四支駁殼槍,盡管是假的,但十分神氣,令我心癢。我求姐姐幫我向金龍轉達我想加入紅衛兵的願望。他對我姐說:單­干­戶是革命的對象,沒資格加入紅衛兵;只要他牽著牛加入人民公社,我馬上吸他,並委任他為小隊長。他的話聲音很大,不用姐姐轉達我也聽得清清楚楚。但入社尤其是牽著牛入社,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事。因為自從那天集市上出事之後,爹就沒說過一句話。他的眼睛直直地,臉上的表情痴呆蠻橫,提著把大砍刀,仿佛隨時都要跟人拼命。牛被砍去半只角,也變得痴痴呆呆,­阴­沉著眼睛,斜著看人,肚腹起伏,低沉嗚叫,仿佛隨時都會用那根獨角將人開膛破肚。爹和牛所居牛棚,成了大院里一個無人敢進去的角落。我哥領著紅衛兵在院里天天折騰,敲鑼打鼓,試驗土炮,斗壞人喊口號,我爹和牛,似乎都充耳不聞。但我知道,只要有人,膽敢侵入牛棚,必將引出一場血案。在這種狀況下,要我拉牛人社,爹答應了牛也不會答應。我跑到大街上看楊七拍賣皮襖,實在是閑得無聊。

我哥抬起胳膊,用發令槍指著楊七的胸脯,打著哆嗦命令:把投機倒把分子抓起來!「四大金剛」奮勇上前,用駁殼槍從四個角度抵著楊七的腦袋,齊聲喊:舉起手來!楊七冷笑著說:爺們,弄了幾塊榆木疙瘩來嚇唬誰呢?有本事你們就摟火,老子甘願壯烈犧牲殉河山!孫龍勾了一下扳機,一聲巨響,一股黃煙騰起,駁殼槍把子被震斷,孫龍的虎口被震出了血,空氣中彌漫著硝磺氣味。楊七突受驚嚇,小臉­干­黃,半晌,才打著牙巴鼓,看著胸前棉衣上被火葯燎出的窟窿,說:爺們,你們還動了真格的了!我哥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暴力。楊七道:我也是紅衛兵。我哥說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你是雜牌紅衛兵。楊七還要爭辯,我哥讓孫家四兄弟把他押回司令部批斗,然後又命令紅衛兵,將楊七擺在路邊草垛上的皮襖全部沒。

批斗楊七的大會連夜舉行,院子里點上了一堆劈柴,劈柴是強迫村里的壞人把自家的桌椅板凳劈碎送來。有許多珍貴的紫檀、花梨木家具就這樣毀掉了。院子里每天晚上都點著篝火斗人,把房頂上的雪全都烤化了。地上流淌著烏黑的泥漿。我哥知道村里能征集的劈柴有限,突然心生一計,喜上眉梢。他曾經聽屯子里闖過關東的虎疤臉馮駒說,松柏含油脂,鮮木頭也能點燃。於是我哥就派紅衛兵押著屯子里的壞人去小學校後面砍松樹。一棵棵的松樹,被屯子里那兩匹瘦馬拉著,拖到司令部外的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