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金龍狂言說壯志 合作無語記舊仇(2 / 2)

生死疲勞 未知 2907 字 2022-08-03

「弟妹,知道坐這樣的破車委屈了你,知道你瞧不起我這個農民,知道你寧願走回縣城也不願坐我的車,但你能走,開放不能走啊,就算看在賢侄的面子上,給他大伯我一個台階下。」

金龍走上前,彎腰抱起開放和狗小四。合作撕扯了幾下,但開放與狗已經在他的懷里了。金龍拉開吉普車的後門把開放和狗塞進去,開放在車里喊著「媽媽」,帶著幾分哭腔。狗小四「汪汪」地叫著。我拉開另一邊的車門,恨恨地看著她,用嘲諷的口吻說:

「請吧,先生!」

她猶豫著,金龍依舊嬉皮笑臉地說:

「歡歡他姨,要不是當著歡歡他姨夫的面,我就把你抱到車上了。」

合作的臉猛地漲紅了。她瞅了金龍一眼,眼神是那么復雜。我當然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我對她心懷厭惡的理由其實與她和金龍有過那種事無關,就像我絕對不會厭惡我愛上了的一個有夫之­妇­與她丈夫曾經有過的關系那樣。她竟然上了車,但不是從我這邊上的而是從金龍那邊上的。我用力關上車門。金龍在那邊也關了車門。

車啟動,隆隆前行。我從金龍那側的後視鏡里看到她緊緊摟著兒子兒子緊緊摟著狗,心中懊惱無比,不由得嘟噥一句:

「戲也太過了!」

此時吉普車正行駛在那座狹窄的小石橋上。她猛然拉開了車門就要往下跳。金龍左手扶住方向盤,右手反回去,抓住了她的頭發。我也猛地探過身去,扯住了她的胳膊。孩子哭,狗叫。車到橋頭。金龍騰出手來對准我的胸膛捅了一拳,罵道:

「混蛋!」

金龍跳下車,用衣袖沾沾額頭上的汗,踹了一腳車門,罵道:

「你也是混蛋!你可以死,他可以死,我也可以死,但開放呢?他一個三歲的孩子,有什么過錯?」

開放在車里大哭,狗小四狂叫。

金龍雙手chā在褲兜里原地轉了兩圈,嘴­唇­打著「吐嚕」噴出一口氣。他拉開車門,探進身,用手絹擦擦開放臉上的淚和鼻涕,哄著說:「好了,大小伙子,不哭了。等你下次回來,大伯用桑塔納轎車去接你。」他順手在狗小四頭上拍了一掌,罵道:

「狗娘養的,你他媽的叫喚什么?!」

吉普車一路飛馳,將一輛輛馬車、驢車、四輪拖拉機、手扶拖拉機、騎自行車的人、步行的人,統統甩在了後邊的煙塵里。那時候西門屯通縣城的公路,僅路中央鋪了寬約五米的一道瀝青,路兩邊還是砂土。現在,西門屯特別開發區通縣城的路已經擴展到雙向八車道混凝土路面。路兩邊栽著修剪整齊的冬青木,每間隔十米,還有一棵寶塔狀的刺松。上下道中問的隔離帶,栽著一叢叢黃|­色­和粉紅的玫瑰。吉普車顫抖不止,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金龍賭氣般地開著快車,不時用手敲打方向盤,汽笛時而短促如狗叫,時而尖厲如狼嚎。我緊緊地抓著前邊的鐵杠,幽了一默:

「伙計,車輪螺絲擰緊了沒有?」

「放心吧,」金龍說,「咱是世界級賽車手。」說著,車速明顯減緩。車過驢店後,公路便一直傍著大河蜿蜒,河中的流水,被映照得一片金黃。一艘塗成藍白兩­色­的小快艇順流而下。金龍說:

「開放賢侄啊,大伯我野心勃勃,要讓高密東北鄉成為人間福地,要讓我們西門屯變成河邊明珠,要把你們那破縣城變成我們西門屯的郊區,你信不信?」

開放不語。我回頭說:「大伯問你話呢!」但這小子已經睡著了,口水流在狗小四頭上。那狗小四,眼睛迷迷瞪瞪的,大概是頭暈了吧!合作側臉看著河流,把生著瘊子的那邊臉對著我,噘著嘴,好像還在生氣。

臨近縣城時,我們看到了洪泰岳。他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還是「大養其豬」時的舊物——頭戴一頂破草帽,弓著腰,晃動著肩膀,一上一下奮力蹬車,汗水溻濕了背後的衣服,衣服上沾滿黃土。

「洪泰岳。」我說。

「早看到了,」金龍說,「大概又要到縣委去告狀了。」

「告誰?」

「逮著誰告誰。」金龍略一停頓,笑著說,「他跟我們家那位老頭子,其實是一枚硬幣上的正反兩面,」金龍拍了一下喇叭,從他身邊一閃而過,又說,

「泰岳難為兄,藍臉難為弟,難兄難弟!」

我回頭,看到洪泰岳的車子擺了幾擺,但沒有跌倒。他馬上就變小了。一陣罵聲尖細地追上來:

「西門金龍!我日你祖宗!你這個惡霸地主的狗崽子……」

「他罵我的話,我都背熟了。」金龍笑著說,「其實是個可愛的老頭兒!」

在我們家門前,金龍停下車,但沒有熄火,他說:

「解放,合作,咱們都扔了三十數四十了,活到今天,總算明白了點事兒,那就是,跟誰過不去都可以,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

「至理明言。」我說。

「屁,」他說,「我上個月去深圳結識了一個漂亮姑娘,她有一句掛在嘴邊的話,『你不可改變我』!我說,『我改變我自己!』」

「什么意思?」我說。

「那你就糊塗著吧!」他讓吉普車像撞紅布的蠻牛一樣調轉了車頭,伸出一只戴上了白線手套的手,對我們抓了兩下,動作古怪而稚拙,然後便跑了。鄰居大娘家一只黃­鸡­鑽到他的車下,被壓成了­肉­餅。他似乎毫無覺察。我從地上揭起黃­鸡­,去敲大娘的門,無人應門。我想了想,掏出二十元錢,戳到­鸡­爪上,把­鸡­從門檻下塞進去。那時候縣城里還可以養­鸡­、養鵝,我家的前鄰,隔出半個院子,鋪了一層砂石,養了兩只鴕鳥。

合作站在院子里,對兒子說也對狗說:

「這就是咱們家。」

我從皮包里摸出那盒狂犬疫苗,遞給她,冷冷地說:

「趕快放到冰箱里,三天注­射­一次,千萬不要忘記。」

「你姐姐說得了狂犬病必死無疑?」她問。

我點點頭。

「那你不正好稱心如意了嗎?」她說著,一把將狂犬疫苗抓過去,轉身進了廚房,冰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