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1 / 2)

對手

初夏的太液池水碧如藍。

高宗與杜燕綏慢慢的順著回廊賞景。

「燕綏,我知道你夫人懷了身孕,不然也不敢用你。否則太夫人會打進宮來。」高宗半開玩笑的說道。

杜燕綏苦笑:「皇上,我覺得請尉遲老國公出山比用我強。他是老將,下面人也服氣。我太年輕,只去江南平過叛亂,怕降不住二十萬征西軍哪。」

「尉遲老國公十幾年不上朝了。上朝就為著和你祖父的情誼替你說話。」高宗說著,話峰一轉,「不如你替朕去勸勸老國公擔任主帥?」

「臣領旨。」杜燕綏大喜。能不去自然最好。能襲爵,府里不差銀子使,又是世襲勛爵。他還去西邊拼命掙軍功­干­嘛?

「哈哈!你還真信啊!」高宗放聲大笑,疑心去了一大半,「此事非你莫屬。你還記得多年前從你手里逃走的長林軍統領馮忠?他這會兒在賀魯帳下又訓練出了一支長林軍。朕記得和長林軍打交道最多的是你祖父,想來也給你留下了不少心得。打敗西突厥,拿回馮忠的人頭。朕才許你做你的閑散國公。」

馮忠不是在吐蕃?怎么跑到西突厥去了?杜燕綏心里驚疑不定。

「馮忠有將才,又熟悉我大唐軍隊。尉遲老國公已經年邁,朕不想他落得英國公晚節不保的下場。如果老將連敗兩次,勢必動搖軍心。皇後也推薦你去。朕也覺得你去合適。」

杜燕綏年輕。如果敗了,他是皇後推薦。就算犧牲了杜燕綏,卻也能讓皇後不再­干­涉朝政。與自己顏面無損。自己還能再遣別的將領。如果勝了。他就是自己親自點的主帥。

高宗想到這里,下定了決心。

「你既是皇後推薦,去見見她吧。」高宗大度的坐實了武後推薦杜燕綏的事情。

杜燕綏看到了皇帝飄乎不定的眼神,心漸漸涼了下來。

帝王多疑。再信任也是有限的。很多年前他就明白了這個道理。

去了皇後宮中,杜燕綏望著坐在鳳座上的武後有點感慨。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還是先帝的才人。大概是才人位分太低,沒有人記得她的生辰。滕王偷偷的拿了酒菜為她慶生。自己緊張的守在鼓樓下,心里一直在想,這是不是告發滕王的機會。一會兒想著立了功就可以得到先帝的賞賜回家。一會兒又覺得滕王和她像朋友一般。皇上不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才人處罰滕王。這種糾結的心情一直到她披了黑­色­的斗蓬出來。那時的武才人是三娘現在這般年紀,眼睛格外清澈。嘴角噙得明媚的笑容,腳步輕快。甚至有一回他聽到她嘴里哼著小曲。

後來他奉命回長安。先帝留了遺命給自己。再去感業寺,他看到她面容蒼白。眼底像燃著一簇火。河水很冷,詐死逃出感業寺是在賭命。她毫不猶豫就下了河。

那會兒他也很糾結。是遵照先帝遺命就讓她真的溺水身亡,還是照計劃下河接應她?直到他把她從河里撈出來,提著她嗆出水來,他還沒有想好。

「將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空青。」當時武才人渾身濕透,趴在篝火邊仰起頭對他承諾道。

「我說過,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武後斥退了身邊服侍的內侍和宮人,靜靜的望著杜燕綏道。

杜燕綏低下了頭:「臣惶恐。」

武後撫摸著鳳座上鋪著的錦墊。手指從綉的鸞鳳上淺淺劃過。終於坐在這里成為六宮之主。她心里的話堵在胸口,沒有一個人能聽她傾述。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活潑可愛的小才人了。她愛過,被愛過。卻不敢再相信她愛的與愛她的人。

她想起離開洪州時滕王怨毒揮來的一巴掌。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她不相信他會原諒自己。他幫著自己不再因為愛她。他是在恨。恨高祖皇帝晚年生了他,卻不能給他富貴平安。恨先帝猜忌,不僅在他身邊安chā眼線,還把他發配到滕州那樣荒涼的地方。恨皇上奪了他心頭所愛。他不要皇位,但他要報仇。他在替廢太子承乾嗚不平。為什么待他如親大哥的太子要被廢。最懦弱的晉王不僅當了皇帝,還敢搶他的王妃。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怎么不去死。

她明明都清楚。再清楚不過他的心思。她卻無力的朝著他定下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他是本宮見過心思最慎密的人。」武後輕聲說道。

她知道杜燕綏明白自己的意思。

也只有他,才能讓她說的這般明白。

「本宮坐上了這個位置,就需得擁有自保的力量。他在旁邊看著。就如同他襄助本宮奪取後位一樣,不必太多的心思,輕輕的推波助瀾。本宮的出身讓許多大臣敢怒不敢言。他就在旁邊看著。看著本宮為了自保奪取權利。看著本宮最後和皇上斗得死去活來。本宮明明清楚,卻逃不開他布下的局。」武後盯著杜燕綏,「他也恨你。所以,你只能站在本宮這一邊。」

「皇上呢?皇上待我並不薄。」杜燕綏淡淡說道。

武後笑了。笑容像初夏的陽光,極盡燦爛嫵媚。說出來的話卻像陽光照不到的­阴­暗處,充滿了寒意:「皇上打壓了一個又一個的先帝老臣,抬舉著一個又一個忠心於他的年輕大臣。他還需要你么?」

杜燕綏嘆了口氣道:「娘娘,皇上不需要我,我就做個閑散國公。臣只想吃喝不愁,做個閑人啊。」

「所以你不能敗,只能勝。勝了,足以震攝那些不滿本宮的人。敗了。你是本宮所薦,皇上要借你的人頭敲打本宮。他可不願意再立一個能煽動朝臣和他唱反調的崔後。」武後一針見血。

「可是您為什么要推薦我呢?您的推薦,把臣推到風口浪尖上去了。換別人領兵不行么?」杜燕綏苦笑。

「就算是我逼的吧。本宮手里無人可信。也無人能擔此重任。事已至此,皇上對你已有猜忌之心。你除非把心挖出來給他瞧。否則他總會防著你的。你是聰明人,皇上疑了你,本宮卻信任你。你知道如何選擇。」武後閑閑的說道。

杜燕綏沉默著。為人臣子,就像人如江湖,身不由己。他覺得自己像飄萍一樣,飄來飄去,努力的尋找著能讓自己棲息生根的地方。

投了先帝,監視著滕王。投了今上,和滕王與武昭儀合作滅了崔氏。如今,他又要做出新的選擇。

「如果我敗了呢?」

武昭儀笑道:「皇上不會念舊情。用你的死去寬慰那些反對我為後的臣子。讓我威望盡失,從此乖乖的做一個看他臉­色­的皇後。你不能敗啊!本宮還等著你爭氣呢。」

杜燕綏抬起頭,認真的說道:「誰都不想失敗。兩軍對陣,總有敗的一方。馮忠是長林軍的統領,深得隱太子信任。我不過得了祖父一些心得,實戰經驗不足。雖有二十萬大軍。戰地卻是萬里外的西突厥。臣只能盡力。」

武昭儀迅速說道:「只要你盡力,哪怕你敗了。本宮先前給了你夫人一塊玉佩。只要她持玉佩求助,本宮保她和你的孩兒一命。讓你不至於絕後。」

杜燕綏輕嘆,鄭重行禮:「如此,就夠了。」

他轉身離開,身影漸漸沐浴在陽光中。武後突然叫住了他:「告訴本宮,他日如果你位極人臣,你肯為了岑三娘放棄么?」

杜燕綏回身笑道:「臣從來就沒想過要位極人臣哪。」

是了,是自己著相了。沒有在這宮里放眼過天下的人,哪里懂得權力的滋味。滕王不甘心。皇上不甘心。自己坐在這鳳座上,又何嘗甘心平庸一世。

因為他們都是君。杜燕綏只是臣子。

「去吧。本宮雖是女人,卻也懂得君子一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