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2 / 2)

萬姝兒伏在地上,卻不管言老夫人的話,只抬頭看著賀誠,嗚嗚的哭,連連叫著賀誠的名字:「誠兒……誠兒……你忍心嗎,你也是在我膝下長大的,你便忍心么……」

賀誠那張一向笑得傻乎乎的臉上,此刻卻顯得有些茫然,他什么表情也沒有,只垂眸看了萬姝兒一會,萬姝兒見他這副模樣,心中升起一點希望,正要再賣慘,卻聽賀誠忽然低聲道:「……可你不是我娘啊。」

他這句話,說的聲音極低,所以在場除了伏在他腳下的萬姝兒,再無第三人聽見。

萬姝兒聞言一愣,抬頭去看,卻見賀誠看她的眼神十分茫然,那種茫然,是種來自於少年人、因想不通世事而產生的純粹茫然,不沾染幾分怨懟,可內里……

卻實在沒有幾分感情。

賀誠輕輕推開了言老夫人,朝她微微搖了搖頭,這才轉身,走到堂下跪下,又拱手朝著堂上齊肅一拜,這才抬起身道:「回府尹大人的話,晚生不是來求情的。」

齊肅看他一臉認真,他本以為這少年年紀輕輕,遭逢巨變,免不了惶然驚懼,可此刻見他文質彬彬、從容不迫,倒是覺得有些新奇,饒有興味的「哦」了一聲,道:「你為何不想?萬氏畢竟養大你,你難道就能忍心,一點也不同情她么?」

賀誠答道:「朝廷自有律法,我家這樁案子,如今鬧得這般大,整個汴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甚至上達天聽,若是今日府尹大人不秉公,依律判處,必會惹得坊間物議沸騰,屆時不止賀家會被指點仗著裙帶關系、干涉朝廷司法,目無法度,大人身為主審,亦會受人指點,說大人為官不正,判案不公。」

賀誠此話一出,倒是把從剛才到現在,都一副吃瓜心態的齊大人給說的心中猛地一突,他回過神來細細一想,不由暗道,這賀二還真沒說錯,的確如此,他年底可還有吏部考評呢,若是太過偏私,那群御史多半要彈劾他攀附權貴,到時候攪砸了明年升遷,找誰說理去?

齊肅面色不由得肅然了三分,沉聲道:「……你繼續說。」

賀誠轉頭又看了看旁邊一言不發,低著頭目光復雜的注視他的大哥賀顧,道:「……晚生原也想過,為何大哥會不顧賀家體面,一定要將此事狀告至衙門?父親說大哥忤逆,可誠卻知大哥秉性並非如此,他會這樣,多半是因想叫我在賀家宗冊族譜上,重歸親生母親名下,大哥一片苦心,我若因對養母心存不忍,干涉朝廷法度,就是以一己之私,陷我大哥於不義,叫他遭人指點,如何對得起這些年來讀過的聖賢書?」

齊肅捋捋胡子,聽得微微點了點頭。

「……前頭案情,來路上,衙役也已說與晚生聽過,晚生已了解了。」

「養母雖對晚生有撫育之恩,然生母十月懷胎、為了生我,更是落了體虛之症,後頭才會在生育小妹時,撒手人寰。雖說世人常道,生恩不及養恩大,但生母因我辭世,若是沒她豁出命生下了我,誠如今又在何處受得養恩?」

他說完叩首道:「今日誠若為養母辯駁,不僅對不起九泉之下、為我喪命的生母,對不起一心為我的大哥,也對不起為我家家事,辛苦傳訊、操勞審案的齊大人……所以誠雖心有不忍,可卻也只得忍耐,不敢替養母求情,怕對不起三位對我恩重如山的長輩,更怕陷大哥、府尹大人於不義。」

「……還請大人秉公依律判處,不必顧忌晚生。」

賀誠說到最後,已是眼眶微紅,一副情真意切模樣。

這下不僅衙門外,看熱鬧的百姓們,都給他忽悠的一愣一愣,便是齊肅聽了,竟然也由衷的覺得,這位賀二公子所言,真是十分在理。

且這兩日齊肅叫賀家的案子搞得焦頭爛額,此刻終於有個理解他的人了,方才賀誠那句「對不起辛苦的大人」,實在說的他心中十分熨貼,便忍不住對這個年紀輕輕,卻口才甚佳、知書明理的年輕人,生了幾分好感。

方才還暗自覺得賀誠對養母,多少有些不留情面的想法,也隨之煙消雲散,甚至還有點同情起這位左右為難的賀二公子了。

齊肅轉頭,看了看三皇子,低聲道:「既然賀二公子這么說,那……」

承微在裴昭珩身後笑著說:「齊大人秉公判處便是,三殿下只是奉旨監理此案,大人若是判處得當,殿下自然也不會插手。」

齊肅見三皇子沒說話,顯然也是默認了承微的話,心中一定,終於轉頭看著堂下,肅聲道:「賀誠,萬氏對你雖有撫育之情,然她身為罪臣之女,被買入侯府,所得本就是賀家之物,甚至她侵占你生母嫁資,撫育你的銀錢,也是你生母陪嫁,雖然君子重義,可也要明辨是非,知道孰是孰非,孰親孰疏,寬仁雖好,也不能放縱惡人,你可不要因為一點蠅頭小利,不辨是非,認賊做母,今日便是你開口,為養母求情,法不容情,本官也只會秉公辦理,決不可能置本朝法度於不顧,你也不必再替她多言了。」

賀誠吸了吸鼻子,道:「大人……大人所言極是,晚生受教了。」

萬姝兒在堂下聽了半天,這下終於聽明白了,賀誠竟然……竟然真的不給她求情,要眼睜睜看著她去死么?!

她養了他這樣多年,這個小孽種真是好狠的心!

萬姝兒一聲尖叫,忽然撲到了賀誠面前,抬手就要去扯他衣領,口里罵道:「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小畜生,我養你多年,你竟然忍心看著為娘去死么,你竟連一句情也不願意求么?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小雜碎……」

她如此放肆,齊肅見了不由大怒,狠狠拍了一下驚堂木,斥道:「公堂之上,豈容你如此放肆!給我將她拿下!」

幾個府衛聞言趕緊上去把萬姝兒拉開,按的她動彈不得,只有嘴里還在咒罵不休,一句比一句臟污,叫衙門外的平頭百姓聽了都直皺眉,嫌棄實在辣耳朵。

萬姝兒此刻畢竟還是侯夫人,府衛雖能拿她,卻也不好如對待尋常犯人那樣,用油布堵她的嘴,一時十分為難。

倒是言老夫人,聽她罵著罵著,言語間竟然扯到了逝世的言大小姐,不由指著她,氣的手臂直發抖,怒道:「你這賤婦,竟還敢提眉若,她有何對你不住之處?當初你被變賣為奴,叫人伢子買了去,眼看著就要拎進妓館,若不是眉若恰好瞧見,看出你原是官家之女,一時不忍叫你流落煙花之地,受人糟蹋,將你買了回去,你如何能過上今天的日子?」

賀顧聽了不由一愣,走到言老夫人面前,拉著她的手,道:「外祖母……曲嬤嬤不是說,萬姝兒是娘買回來給爹做妾的么?」

言老夫人一邊拭淚一邊道:「這么多年了,我也不替眉若瞞著了,你娘就是死要面子,哪里是她買來萬姝兒給你爹做妾,分明是你這見色忘義的爹,一見了那姓萬的,沒幾天就偷去私會,搞大了她肚子,又不肯叫小賤人喝了湯打掉孩子,弄得你娘左右為難,眉若那樣犟的性子,這等事她如何肯對外說,如何願意丟這個人?她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這才跟外人強顏歡笑,說她買了這賤婦,就是為了給你爹做妾的。」

「我和你外祖父,當初還以為只是你爹不是東西,萬氏柔弱,也是身不由己,性子是不壞的,是以當初你爹非要扶正她,我們也只得同意,誰知她一做了正妻,就再也藏不住心思,張牙舞爪原形畢露了。」

賀顧聽得腦海里一片空白。

那邊萬姝兒卻也愣住了,半晌她尖聲道:「老賊婆!你胡說!言眉若就沒把我當過人看!少給你女兒臉上鍍金了,我不信!我不信!」

言老夫人卻不搭理他了,只是抱著賀顧賀誠兩個外孫嗚嗚的哭。

看得邊上的言老將軍,也是面色黯然,老人長長嘆了口氣,想起早早過世、脾氣倔強的女兒,心中酸澀難言。

萬姝兒還待再罵,賀老侯爺卻終於站起了身來,面無表情的走到她面前去,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這一耳光甚為響亮,震得衙門里、衙門外都為之一肅,萬姝兒更是被打得撲倒在地上,唇角滲血,左臉印上一個刺目的五指印。

賀南豐臉上毫無表情,道:「閉嘴。」

齊肅干咳一聲,心道萬氏雖然好判,這個寵妾滅妻識人不明的糊塗老侯爺卻難處理,畢竟他也是天子的兒女親家……

還是先把萬氏判了吧。

他沉聲道:「萬氏,案情已水落石出,本官問你,你可知罪!」

萬姝兒卻仍然伏在地上,她也不顧剛才賀老侯爺扇她的那一耳光,更不搭理齊肅,她還在一瞬不錯的看著言老夫人,口里念念有詞。

齊肅皺眉道:「萬氏,本官在問你話!」

又對府衛道:「她在說什么?」

一個府衛湊上雙目空洞的萬姝兒身邊,聽了一會,回來躬身道:「回大人,侯夫人在念叨什么『不信』『不可能』之類的話。」

齊肅聽得莫名其妙,但也不打算和萬姝兒扯皮了,直接捋了捋胡須,抽了判令扔到堂下,沉聲道:「賀萬氏買通家仆,為妾者竟敢私易正妻之子,又不盡為母之責,致他落了殘疾,其後又侵吞言氏嫁資,罪大惡極,觸犯本朝多條律令,本該落為奴籍,發往承河,充為軍妓,念你名義上曾是賀二公子的養母,怕他日後被人指摘有個軍妓養母,本官今日便給你留三分面子。」

齊肅一拍驚堂木,道:「來人啊,將萬氏打入天牢,待刑部勾決後,明年開春凌遲處死。」

萬姝兒卻好似沒聽見一樣,還跪在地上一會罵一會笑,嘴里神神叨叨的一會念叨『不信』,一會念叨『不可能』,府衛卻不管她,直接給拖了下去。

賀南豐垂著眸沒說話,衣袖下的五指卻顫抖個不停,始終沒上去阻攔,只定定的看著萬姝兒被拖走的背影,目光空洞,一言不發。

萬姝兒一被拉下去,衙門外看熱鬧的紛紛拍手稱快,人聲沸鼎,一時對府尹齊大人公正嚴明的稱贊聲不絕於耳。

齊肅卻高興不起來。

萬氏好處理,另外這尊大佛可怎么辦……?

他正要請示一下三皇子,卻見裴昭珩從懷里摸出了個淺黃色的小折子。

裴昭珩把折子遞給承微,承微又呈給了齊肅,齊肅接過折子,還沒打開,看到那折子封面那抹熟悉的杏黃色,心頭不由得微微一跳。

他打開折子認真看完,過了半晌,才站起身來,道:「聖上有旨,長陽候賀南豐聽旨。」

賀南豐微微一愣,他還在為了萬姝兒開春凌遲一事心神恍惚,並為如何在意齊肅。

只他自恃爵位在身,又是天子兒女親家,潛意識里便覺得齊肅是不敢拿他怎么樣的。

挺多是譴責兩句,說他寵妾滅妻,回頭再糾集言官參他一本,陛下罰個兩年俸,如此而已罷了。

自然不怎么害怕。

此刻聽了天子有旨,不由微微一愣,可這是公堂之上,齊肅定然不可能拿這個開玩笑,便也只得走上前去,跪下道:「臣在。」

齊肅走下堂來,拿著那折子,念道:「長陽候賀南豐,年邁昏聵,不辨是非,寵妾滅妻,顛倒倫常,不養子女,不修私德,朕原有奪爵之意,然念及賀家世代為將、功勛昭著,因爾一人之過禍及子孫,未免有失公允。著奪去爾爵,世子承之,爾閉門思過,非朕詔不得出。欽此。」

齊肅念完,低頭看著賀南豐,眼神不由得有點同情起來。

勛貴之家,父親仍在,卻要因罪傳爵給兒子,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賀南豐可真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

只是聖上旨意都到了,眼下他就是不認也得認。

齊肅心里感慨,面上也不敢多話,只低聲道:「賀老侯爺……接旨吧。」

賀南豐卻呆愣愣的跪在原地,那張溝壑嶙峋的老臉上滿是不可置信,胡子顫了又顫。

……看著有些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