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第 134 章(1 / 2)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宗凌本來一直昏迷著毫無反應, 此刻卻不知怎么的眼皮微微顫了一顫,嗓子眼里傳出一聲淺淺的低哼。

賀顧道:「你若還聽得見我的話,也還想要這個機會, 就憋著勁把葯吃下去。」

語罷又塞了一回那顆小葯丸, 這次仍是未就滴水,宗凌卻竟然真的閉目微微蹙了蹙眉,自己張嘴給咽了下去。

征野寧浪見狀都不約而同的松了一口氣,雖說他們也並不知賀顧這葯丸究竟是自哪里來, 但既然他會喂給宗凌, 想必不可能沒有作用, 宗凌也能聽得見他說話,依言吃下葯去,那多半還是有些意識的,這樣便不是一點生機也沒有。

果然這一粒葯丸下去,本來命懸一線的宗凌竟就這么硬生生吊了足足七日, 挺到了第七日後, 大夫再看, 才松口說他已經性命無礙,只是身上傷勢少說還得修養個半年——

宗凌雖有大過,承河大營軍中也是人人皆知, 有心看他笑話幸災樂禍的自然不是少數,只是這一番八十軍棍打下來, 賀顧也全是按照營中舊規處置,並無徇私包庇之處, 便再沒誰能說出什么不是來,他那日挨打時整整八十軍棍從頭到尾一聲不吭,倒也算個人物, 這八十軍棍尋常壯碩漢子受了,即便能留住性命,也要留個殘廢,他卻竟然沒什么大礙,還硬挺過來了,那些個看他不順眼的雖也暗自牙癢,但終歸也只能就此作罷了。

至於賀顧喂他的那葯丸,究竟是哪里來的,這次倒不是顏姑娘神通廣大——

賀家畢竟將門人家,早些年祖上未曾發跡時,挨軍棍雖談不上家常便飯,但賀家子孫里總歸有些不省心的,多多少少挨過那么幾回,賀顧的太爺爺便不知從哪里尋來了一瓶丹葯,這丹葯於打到骨肉內腑里的致命暗傷,頗有奇效,只要人沒斷氣,十二個時辰內喂下去了,不是特別倒霉的,大多能留住性命,保住內腑不傷。

只是雖然有葯丸,葯方卻沒有,一瓶子里也只得七粒,傳到賀老侯爺和賀小侯爺這一代,也只剩下了這孤零零一粒,當初賀老侯爺被先帝罷爵留家後,賀顧前往陽溪時,便把它從宗祠里取了出來一直貼身收著,為防的便是怕他會有無奈之下先斬後奏受責軍棍之事,只是沒想到這丹葯貼身收到現在,他自己始終沒機會用,倒是救了宗凌一命。

後來征野寧浪問起,賀顧也沒瞞他們,如實相告,征野本來還對宗凌消了五分氣,想必宗凌再叫他看不上眼,但畢竟也是並肩作戰了兩個多月的同袍,征野刀子嘴豆腐心,多少也是不忍心看著他活生生叫八十軍棍打死的,可此番一聽賀顧說那寶貝疙瘩的葯丸子是賀家祖傳,只剩下一粒還便宜了宗凌這個鱉孫,當場又罵罵咧咧直道侯爺費了這金貴玩意兒,救他作甚,該叫他自生自滅才好。

賀顧哭笑不得,只是他自然知道征野不過是說說罷了,畢竟葯都已經給宗凌吃下去了,他總不是真要看著他丟了性命。

宗凌養著傷,賀顧卻閑不下來,他如今肚子里還揣著個祖宗,自己也知道,也該是時候返京了,畢竟當初懷著寶音時,情非得已,叫小姑娘跟著他顛簸來回吃了不少苦頭,也是寶音皮實,著實福大命大,才平安來到這世上,這回卻很不必再如此,如今北地戰事已平,汗王穆達也已被押送入京,眾人心里都門兒清,賀侯爺是陛下的眼珠子,必不可能繼續留在承河,早晚要回京去,賀顧自然也心知肚明,承河大營的軍務抓緊時間處置完,他便可班師回朝了。

只是雖然賀顧有心快些處置,征野和顏之雅夫婦倆卻還記得侯爺肚子里如今有位小祖宗,萬萬不敢讓他受累,每日不錯眼的盯著生怕賀顧累著礙著,於是安置雁陵城中難民,和武靈府官府交接處置,又瑣事繁多,足足費了半個月,賀顧才把一應瑣事全部處置妥當,又和柳見山仔細交接叮囑過,這才放下心來。

如此一拖,連京城的皇帝都來了急信問賀將軍何時歸乎?一行人才開始打點箱籠行裝,准備拔營班師回朝了。

說來也怪,當初懷著寶音時,小姑娘又皮實又貼心,她親爹揣著她刀光劍影里來回的折騰,也沒在賀顧肚子里鬧騰過一次半次,直到把寶音生下來前夕,賀顧除卻感覺到身量的確見漲,幾乎沒體會到一點婦人九月懷胎的難處,可這回這個孩子卻不知怎么的,顯然和他姐姐不一樣,並不是個省油的燈。

自打賀顧醒來,每日晚上睡著不足一個時辰,必然在夢中被小兔崽子在肚子里踢醒,才不過半月功夫,食欲不振、睡夢不穩,又吐又暈的滋味便叫賀顧嘗了個遍,把當初懷寶音時欠的賬全給還上了。

他白日要處置軍務、武靈府都府衙門和各個衛所里來回奔波,夜里還得被這個小祖宗折騰,賀顧又是個死要面子的,這種婦人的困擾實在讓他覺得難以啟齒,只是硬扛了幾天,終究還是扛不下去了,沒想到硬著頭皮尋了一日四下無人時,叫顏之雅來看過,那頭的顏大夫卻也是眉頭緊鎖著沉默不言,半晌抬眸看他,目光十分復雜,賀顧看了半天,卻只從她臉上看出「束手無策」幾個字來。

顏之雅憋了半天,才撓撓下巴尷尬道:「呃,侯爺,這個……這個……世間女子懷胎十月,生兒育女,也沒有幾個能一點苦頭不吃的,您這個症狀,實在正常的很哩,再說了,每個孩子性情不同,或許如今這位……這位……呃……這位小少爺,性情就要活潑些,這才鬧騰了一點,不過這也好,說明孩子在侯爺腹中安穩無恙,侯爺要不就暫且忍忍?我開個方子,多少能給你緩和一二,只是這些症狀,總也不可能根消……」

賀顧蹙眉道:「這……大夫的意思是,你已把的出來這孩子是個男孩嗎?」

顏之雅一愣,倒沒想到他的關注點在這里,她方才不過只是順嘴一說,不想賀顧倒是留了心,趕忙道:「孩子是男是女,我也不是開了天眼,如何能知道?只是隨口一說罷了,侯爺不必介懷……」

話沒說完,抬眼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一下賀顧神色,倒敏銳的覺出幾分不對來,忽然頓住小聲問:「怎么了……侯爺這是不願孩子是個小少爺么……?」

賀顧沉默了片刻,半晌才緩緩道:「……這孩子無論男女,都是我賀顧的親骨肉,我自然不可能嫌他什么,只是如今,我與陛下的關系……朝中的風言風語,你也不是不知曉,倘若這孩子是個男兒身,難免招惹禍患是非,我倒寧願它是個姑娘,也可與雙雙做個伴,沒什么不好……」

顏之雅聞言,這才明白了他的擔憂,她看了賀顧一會,直看的賀顧都有些發毛,問她道:「……怎么了?」

顏之雅才搖了搖頭,低聲嘆了口氣道:「……沒什么,說句冒犯的,我原來……其實很為侯爺和三殿下兩個成了高興,如今看著侯爺這樣,卻也有些後悔了……」

賀顧喉結滾了滾,道:「……這不是珩哥的錯。」

顏之雅沉默片刻,道:「……有件事,我本不想與你說,只是這些天細細想了想,等回了京,侯爺總歸要從別人耳里聽去,到時候消息來得突然,反倒更怕你心緒難平,受了刺激,倒不如此刻由我來講了。」

賀顧一愣,道:「……什么事?」

顏之雅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才慢吞吞道:「我與皇上動身來雁陵前,聽人說他在朝會上允了選秀的折子,這會子宮中內務司,多半已在准備打點一應事宜了。」

賀顧聞言,腦海里空白了一瞬,立時感覺到喉嚨口一陣干澀,他張了張嘴似是想要說話,卻始終沒能發的出聲來。

顏之雅見狀立刻開始後悔了,心道難道她還是說的太快,叫侯爺受了刺激?果然還是應該先鋪墊鋪墊……

她趕忙要去扶他,道:「……侯爺,你沒事吧?」

賀顧推開她,揉了揉太陽穴才閉目道:「……多謝你先將此事告訴我,我沒事,葯方子回頭我叫人去取,時候不早了,明日便要動身回京,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顏之雅見他這副模樣,更不放心了,心中直後悔她又一時腦熱沖動,真該把這事叫征野來說,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後悔也沒用,賀顧語氣雖然平淡,可這回明顯是真的不想再聽她勸慰了,他兩世為將,積威不去,真沉下臉來,就連顏之雅這樣的二皮臉見了也不敢造次,只得生生把到了喉嚨口邊的話憋了回去,一步三回頭的出帥帳去了。

她出去了,賀顧才一個人坐在八仙桌邊愣怔著出了會神,半晌他才恍然一驚回過神來,滾了滾喉結給自己到了一杯茶,只是茶壺里的茶水放的久了,此刻也已經一片冰冷。

賀顧湊到唇邊沾了沾,心里又堵又煩,簡直就想把這杯冷茶一股腦胡亂喝進肚里去了,只是始終還是想起了肚子里的孩子,這才沒真喝下去。

……他在意難平什么呢?

這些事,不是早就有預料了嗎?

可是為何……為何半個月前珩哥來了,卻和他只字不提,還說要和他做堂正夫妻……難不成他以為這樣掩耳盜鈴,自己便不會知道了嗎?

賀顧心中一片煩亂,走到帳前撩開簾子出去,兩個親兵見了他立時嚇了一跳,大約是沒想到這個時候他怎么還出來了,趕忙道:「將軍,您……」

賀顧沒搭理他們,只是定定抬頭瞧著滿天星河出神,他方才乍聞這消息,心緒有些雜亂,此刻定了定神卻忽然覺出些異常來——

……不對,不對,倘若真的要選後,珩哥絕不是會那樣欺瞞於他,掩耳盜鈴的人,更不會問出要不要和他做堂正夫妻這種話來,他肯定有別的打算……

……珩哥到底想干什么?

賀顧心中漸漸浮出一個猜測來,卻連自己都被嚇到了——

他這樣一言不發的沉著臉在帳前踱了幾個來回,倒把兩個親兵嚇的夠嗆,面面相覷幾回後不約而同悶不做聲大氣也不敢出的做起了木頭人。

賀顧忽然快步轉身回了帳中去,從案上翻出了前兩日珩哥自京中送來、問他事情可否處置妥當、何時回去的書信,仔仔細細看了一遍——

後知後覺如賀顧,這回也終於咂摸出了點不對來……

賀顧站在案前捏著那封書信,臉色時而憋得一片醬紫,時而又有些泛紅,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把那封書信塞回了專放和裴昭珩通信的木匣子里。

外頭傳來親兵小心翼翼的聲音:「將……將軍……?」

賀顧從愣怔里回過神來,走到門前道:「怎么了,找我何事?」

親兵見他又出來了,趕忙跪下道:「將軍,宗凌醒了,死活賴著照看他的人,叫人來傳信,說想見您一面。」

賀顧轉頭去看,果然見到一個兵士杵在帳前,見了他出來面色有些局促不安,想必多半是受命這兩日照看宗凌的,也不知這小子給人家塞了多少好處,竟肯親自為他到帥帳來求人。

賀顧道:「宗凌怎么樣了?」

那兵士聞言,趕忙道:「回將軍的話,人早醒了,傷勢也已好多了,我們每日仔細給上著葯,雖說還下不來床,倒整日賴著小人們要見將軍,小人也是被他煩的沒辦法了,這才……」

賀顧道:「走吧。」

那兵士本沒抱什么希望,大約是也覺得天都黑了,將軍怎會肯去見那姓宗的小白臉,卻沒想到他倒真允了。

賀顧沒搭理他,只往宗凌營中去了,宗凌修養的營帳離他帥帳不遠,一撩開帳簾,濃烈的葯味兒頓時撲面而來,榻上趴著一個人,聽見有人來了立時抬起頭來,見到來人是誰,頓時激動了起來,磕磕巴巴道:「將……將軍……你來了……」

賀顧見他竟還想動彈,皺眉道:「行了,別動了,你還想再多躺半年是不是?」

宗凌聞言,這才消停,也不扳動了,漲紅著臉道:「不……不是,我……我是有話想和將軍說。」

賀顧道:「我這不是來了?你有什么話,說吧。」

宗凌卻不言語,只看了看後頭跟著賀顧的兩個親兵,和那個照看他的兵士,表情有些為難,賀顧看明白他心思,暗嘆一口氣,心道少年人臉皮還挺薄,這會子知道害臊了,便側過頭淡淡道:「你們先出去吧。」

等那三人依言退出營帳去,又落了簾子,賀顧才道:「好了,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什么想說的就說吧。」

宗凌看著他沉默了一會,過了半晌,卻不知怎地漸漸紅了眼眶,抬起頭來看著賀顧,蚊子哼哼一般小聲道:「昨日,寧大哥和言大哥來看我,已把那日……那日的事告訴我了……宗凌年少無知,狂悖自負,往日屢屢對將軍無禮,將軍卻不計前嫌,兩次救我性命,又願意再給宗凌一個機會,此恩……此恩有如再造,宗凌今生絕不敢相忘,日後……日後定當肝腦塗地,報答將軍恩情……」

看那日行刑時宗凌的反應,賀顧便已經猜出這孩子大約是已經扳回來了,只是他雖有心理准備,也著實沒想到竟然扳正的這樣徹底,聽了宗凌這一番掏心掏肺、涕泗橫流的自白,倒叫他有些哭笑不得。

賀顧無言了半天,才正色道:「好了,咱們行伍中人,這些肉麻話很不必多說,你自己心中記得教訓就好,這輩子都要以此為誡,我不用你報答我什么,我救你也只是因為你是個可造之材。」

「前朝廢太子謀逆,鬧得腥風血雨,許多武將文臣,牽涉其中,處決的處決、不用的不用,陛下登基未久,如今手下正是無人可用之際,否則一個北戎進犯,也不必趕鴨子上架,叫我這樣沒什么經驗的毛頭小子來做一軍主將,你有心報答我,倒不如報答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