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一章(2 / 2)

她什么也顧不得了,匆匆向同事們借了幾千塊錢,就打個車直奔兒童路派出所。同時一路上打著手機,向有關領導請示,趕緊再派一個人,一起去把那個已經上路的牛二給追回來……然而,當徐蕾趕到派出所,洪元昌早已經不見了。

遠遠就看到了那一堵高高的青磚牆,如果不是牆頂上有密密麻麻的鐵絲網,你會以為那是一座殘留的古城牆。等走近了陳見秋才看清楚,迎面是兩扇油漆脫落銹跡斑斑的大鐵門。真奇怪,作為本地的所謂父母官,這個地方他年年都會來檢查幾遍的,卻沒有一次認真地端詳過它,也從來沒有留下像今天這么深刻的印象,好像每一片瓦每一塊磚都那樣難以忘懷,他想這一輩子都深深地刻在記憶深處,再也無法抹平了。

進了大門,迎面又是一堵牆,灰白的牆面上兩行漆黑的大字特別醒目: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你來這里干什么。這倒有點意思。但是,這里還畢竟是看守所,來這里的也只是案件嫌疑人,還畢竟不是罪犯,至少不完全是吧?至於我,我來這里又是干什么的呢,是很正常的探望嘛。但是,在這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寫這兩句話的人的確很聰明,一下子就把你僅有的一點兒勇氣和尊嚴全打垮了……來的時候,陳見秋已經鼓了好半天的勇氣,反反復復告誡自己,其實這一點兒也沒有什么嘛。古今中外,這種落難的事兒多著呢。特別是這些年來,全國各地不用說了,就是在雁雲這么個小地方,每年也總會有三三兩兩的大小官員中箭落馬。與他們比起來,王霞這件事兒實在算不了什么,特別是負責辦案的周雨杉說過幾句話讓他一下子全想開了:這種事只能發生在我們這里,而且也只能發生在現在這個時候,也只能發生這么一次了……這話說得還不夠明白嗎?但是,此刻,當他真正站在這個地方的時候,才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悔愧和悲愴,因為不管怎么說,這個地方也還是不進來的好啊!

出事以後第一次和老婆見面,也是在這個地方。那一次,他頭暈暈的,兩條腿怎么也不聽使喚,幾乎是一步一挪機械地邁著步子,一直到走進一個小房間,隔著鐵柵欄看到了老婆那一張充滿男人氣的大方臉,都沒有弄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兒,迷迷糊糊好像一直在做夢……後來還是老婆嗚嗚咽咽的哭聲才把他驚醒過來。他當時一下子憤怒地跳起來,一拳又一拳猛烈砸打著鐵柵欄,恨不能立刻沖進去把這個身軀龐大而頭腦簡單的臭女人撕他個粉碎……「哭哭哭,哭死算了,省得我看著你惡心!人都讓你丟盡了,多少大事全壞在你手里,你還有臉哭,你——你為什么不去死啊?!」

一直發泄了好半天,他才似乎有點緩過勁兒來,開始惡狠狠地破口大罵。

王霞也似乎哭夠了,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低低地說:「什么也不用再說了,咱們離了吧,我不會拖累你的……」

「你說的倒好!離,現在才離,那我成什么人了?而且你知道不,你已經拖累我了,已經把我給拖死了!現在再鬧個離婚,只能再給我頭上扣一個屎盆子,虧你還是搞公安的呢!」

「那……你說怎么辦?」

「就這樣耗吧,耗到哪兒算哪兒——不過我問你,你怎么就那么貪,背著我搞了那么多,在我面前還天天哭窮,你把那么多錢都倒騰到哪里去了?!」

王霞又嗚嗚地哭起來,卻什么也不肯說。

這一下,陳見秋更憤怒了,身子一下子撲在鐵柵欄上,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你——你死了,你怎么不說話?你到這個時候還想瞞我。你說呀,是不是都給你們家了?」

「……家……沒有……」

「那——能到哪里去了?」

「捐……全捐了……」

在那一刻,陳見秋真的暈過去了,一下子癱倒在地,發出沉重的一聲響。與此同時,在鐵柵欄那面的王霞一聲尖叫,就像什么巨大的東西斷裂了,撕帛裂布響徹了整個看守所……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工作人員以為出了什么意外,都神色驚慌地沖進來。

好些天了,陳見秋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這樣做究竟為什么,一直想把這個和他朝夕相處近二十年的女人搞清楚,但是始終也沒有明白。按照她的說法,他當時就帶著辦案的幾個人,回到家里,把這么多年來老婆一直密不示人的那個保險櫃打開了。看著那一堆又一堆的匯款收據和不多的幾封來信,在場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這么些年來,這個擱在床邊的保險櫃一直是老婆的一個寶貝,總是偷偷摸摸地打開,從來也沒有讓他看過一次。雖然老婆總是說,那里沒有別的,只不過全是她辦案的一些材料,但是陳見秋根本不信,一定還有別的秘密,比如情書什么的……但是,他怎么能想得到,會是這樣一堆讓人感慨萬千又哭笑不得的東西呢?

這些年來,也說不上是什么原因,對於這個老婆他實在沒有關心過,連留意一眼的時候也很少。老婆嘛,不過就是一個做飯的伙夫,不花錢的保姆,外加一個會「那個」的機器……而且就這么幾點,老婆也是很不夠格的,從一大早出了家門,不到半夜根本回不來。要是出了什么案子,那就更沒有個鍾點了,常常是好幾天都難得見到個影子。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內心里竟然那么豐富那么深邃,深得就像是一眼機井,任你趴在井邊怎么瞅,雖然一股清凌凌涼颼颼的寒氣直往上冒,卻黑幽幽什么也看不到呵……也許,她是在償還一種債務吧,要不是當年有那么一個好心人,她是怎么也不會有今天的。

要不,她就是在尋找一份感情的慰藉,用一種虛幻來填補曰漸干枯的心田?

是因為家庭的失敗才促使她在別的地方尋找安慰呢,還是因為她這樣的舉動才導致家庭的失敗?

而且,不管怎么講,你也算個執法人員吧,你怎么能這樣呢,何況手段又那么惡劣,據白過江說,是用警棍逼著他一筆一筆硬給詐出來的,這不是明火執仗地敲詐嗎?

陳見秋想呀想,卻怎么也想不清楚,就好像他們之間隔著一個非常堅硬又看不見的東西,使他永遠也無法走進那個陌生的世界里。

他也在家里面到處翻騰,希望能找出什么片紙只字來,要是再有一本字跡工整的厚本曰記就更好了。後來有一些記者聽到消息,也從各地陸續趕來了,同樣幫著他把個家里翻了個底朝天。當然最令人感動的還是那些曾經受過老婆幫助的人們,不管是走夫販卒還是學子歌女,都一撥兒又一撥兒來到他們家門口,不住地打探消息,要求見專案組,要求在開庭的時候參加旁聽,並很快制作了一份千人簽名書,浩浩盪盪地送到了中級法院……在這么一種沸沸揚揚中,如果能夠找出那樣一本曰記來,而且在曰記里又有那么幾段字正腔圓的話,能夠找出點什么彩頭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情形了。即使不可能再成為什么英雄,要把這個案子的風頭蓋住,總還是不成問題吧……有許多個夜晚陳見秋也在這樣默默祈禱著。

但是,很不幸,老婆很顯然是一個會做不會說的主兒,不僅沒有什么記曰記的好習慣,而且連只言片語的豪言壯語都沒有留下,只有一堆不會說話的匯款單,而且那上面的落款也大都是一些個令人啞然失笑的假名,什么二丫子三姑姑之類,要不是那些地址天南海北的,恐怕真以為她是在幫助自己的親戚呢。

今天,是人代會開幕的第三天了。這次人代會一共要舉行十天。這可是驚心動魄的十天啊。太出人意料了,鬧來鬧去,沒想到鬧成這么一個局面,下一步究竟怎么發展,真的不堪設想、不寒而栗啊……雖然案情已經公開,王霞也早已經一口承應,但是不論是他還是其他人,幾乎一致認為這背後肯定還隱藏著許多更可怕更駭人的東西——至於到底是什么,就看這個糊塗而又倔強的老婆肯不肯開口了。

陳見秋這樣想著,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揮揮手,那兩個看守人員便很自覺地退了出去。

老婆也出來了,在鐵柵欄對面坐下來,默默地看著他。

經過這么些天,老婆的情緒似乎好多了,而且一點也沒有瘦下來,好像比過去還更胖了一些……這也難怪,這里面的所有看守什么的,哪一個人不認得她呀。

他躊躇著,不知道該怎么說,又從何說起了。

老婆是個笨嘴拙舌的人,又喜歡認死理,要撬開她的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陳見秋很清楚,她現在之所以絕口不談別人的事,主要是怕給自己添罪,同時對白過江也還是挺感激的,這個東西不打破,她是什么也不會說出來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