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六五 月夜之食(六)(2 / 2)

行行 小羊毛 1705 字 2022-09-17

「君黎,」他盯著夏琰的眼睛看著,「我其實好奇——宋然怎么想我不放在心上,你真能一點都不提防我么?」

沒有笛聲,天時就仿佛靜止了。秋葵將竹笛重依唇邊,輕輕吹出聲息,掩蓋此時未知的安靜。

夏琰的眉眼卻緩和了。「當然。」他的語氣也變緩。「我早與你有了『契約』,要將黑竹與你的。眼下黑竹青黃未繼,你提早拿去又沒好處,有什么好提防?」

他說「當然」時,沈鳳鳴還打算反問幾句,可說到此處,沈鳳鳴倒信透了。「原來不是不提防,是將得失算得這么清?」他隨著夏琰眉眼間的笑也笑起來,「這么說遲早要有那么一天——道士,今晚月好,不如我們提早演練演練!」

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鷂子翻身已從地上橫飛而起。「小心著!」他口中說著,一手將竹笛插在腰後,猱身已撞入夏琰懷里,掌心晦光在月明之下發出一星閃亮,那般近身地劃向對手的咽喉。

咽喉自然是劃不到的。「叮」的一聲,未出鞘的「逐血」盪開「徹骨」的險動,夏琰的身形隨之急掠開三尺——他原是坐著,卻也不必急起,只那么伸手在地面輕輕一推,再轉身回來時,兩人都已一般站於地面。

但「站」卻也無片裕靜止。就在夏琰掠開三尺的空當,沈鳳鳴的身形便如他衣袂卷起的風,如影隨蹤地跟吹到他身前,那殺手的冷兵還是不離他要害數寸之地。「一寸長,一寸強」或是「一寸短,一寸險」的道理兩人都太懂得了,所以夏琰以一劍之長爭出三尺之距時,沈鳳鳴以短匕卻始終行險要貼住他身。

「來真的?」夏琰唇角勾了勾,反手握住劍柄,將出未出。「當然是真的。」沈鳳鳴欺身間向他回答。「不來真的怎清消這么大怨氣?」

夏琰冷笑了聲,那笑好似從胸腔里振出來,低得不似他的聲音。逐血離鞘聲嗆啷伐厲短促若擊鈸,繼而回聲嗡嚀琤琮悠遠如撥弦——在回音落定之前,夏琰之反手斫擊已四,不必盡數伸展赤鋒之長,已令得沈鳳鳴額頭頓冷,差勘掠動身形,「徹骨」搶來的六步轉瞬已去其三。

白色的外袍方才還因過快的搶進在身後飄浮如霧,此際已因遽退如一面收縮的薄旗貼在脊背。三步。沈鳳鳴不肯再退,腳步驟止,足底釘於修平的地面,傾斜的身體忽匪夷所思地換了一個方向,山石的青光與長劍的赤光一起在他面上流過,險之又險地化去「逐血」惡魅般的連追。仰後的身體堪堪要觸了地面,他腰上一擰,返身而起,灰冷「徹骨」如蛇信乍吐——「咔」的一聲啞響——「逐血」亦不會留予他半點空隙,只一霎眼已被夏琰引至右手,劍刃雖薄也足以准確擋住匕首這一反擊。

他不待沈鳳鳴變招,劍身抽動,一點目力難見的淺電自雙刃交擦之處傳至兩人手心,微微的震動令得兩人掌臂都略感發麻。沈鳳鳴有意一退,兵刃之光隱去,腳下方施出詭奇身法待擇機一鼓,夏琰看在眼中,輕巧踩至東北方——若按此地所伏之卦位,當為「艮位」,沈鳳鳴那一步立時受了克抑——即便他運起全部輕功,要繞至此刻夏琰之險盲方位也變得事倍功半。

縱然輕功絕佳,但眼下是交手,比的是勝負結果,不是比輕靈也不是比逃跑——沈鳳鳴頓然深知自己這一步是走錯了——若想以身法取勝大概正是以短擊長,畢竟夏琰身法不弱於自己,腦子里更清清楚楚有張步法相克的陣圖。

果然夏琰一步邁實,就好像書生拿正了筆,屠夫握對了刀——手中劍法之正式展開就像有了個很舒服的起點。這殺手之劍各式凌厲從來沒打算起名字,可招招皆要命,夏琰也是某一日看著看著書,忽然想到——用「江」「湖」「險」「惡」四個字來指代劍錄圖冊的前四招,未必不佳。當然,這等指代也只有夏琰自己明白,斷不可視作什么劍髓之解——譬如「湖」之對應第二招,是劍式橫掃,用來以一對多之用,借了「湖」之大片寬廣之意,旁人哪里曉得這般解讀?更譬如「惡」之對應第四招,的確是凌厲整冊劍錄中最為凶惡的一招,於暗處聚起全部殺意,劍過封喉,其速逾電,不知奪過多少性命魂魄,可單觀「惡」字,又如何能反推出劍理?

此時夏琰站在「上風」,片刻不猶豫,長劍直刺,看似平平無奇,可眨眼工夫已深前何止三尺。「江。」他口中念著沈鳳鳴聽不懂的單字。對敵一個人,用不上「湖」,正面交手,用不上「惡」,這兩個字給他略過了,所以「第一招」後面跟了「第三招」——「江」後面跟了「險」,然後夏琰停也沒停。「江湖險惡」之後的招式,他還沒想過對應的稱法,但這四個字之後難道不該跟上——「人」,「心」,「難」,「測」……?第五至八式也都這么一一對好了,直念出了沈鳳鳴一頭莫名其妙的冷汗,實不知這人是不是意有所指。

他卻也不慌,忽將一只空手伸出,竟好像要以肉掌攖「逐血」之鋒芒,可待到他指尖觸及劍鋒,夏琰分明聽見「叮」聲金屬相碰——「徹骨」縮回之後,儼然又已成了初見他時的袖中秘器,看不見他究竟是以何等角度與速度在操縱此物,逐血這般疾迅的招式,竟也被他化如無物。

秋葵的竹笛不曾停止,好像——有了笛音為憑,便能篤信這兩個人不會因這場突如其來的交手生出任何虞難。她坐在那張凳上,看月光如瀑照得「逐血」一片紅影推進如浪,而「徹骨」看似喑暗無光卻難掩鋒芒偶現,顯然在伺機而動——那二人步法踏起身形如魅將明與暗這般交擊進退——仿佛竹林才剛剛風動,可在兩人「動」起時,竹林便成了「靜」。

手中笛太短,孔太少,追不上廝殺激昂的「動」,只能以「靜」來呼應——她此刻吹奏的,就是那樣一曲「靜」。劍匕相擊之聲太快太密,無法成為笛音的節奏,可不知為何,與這「靜」竟也互不覺得突兀,連成一片的叮叮當當之聲,為笛聲所濾,竟沒有了殺伐的嗆烈。

當年的凌厲和徹骨,究竟誰能勝過誰?秋葵不知道,這兩人此時是否也懷有這樣一線心思,所以心照不宣地——一個只用凌厲教的劍法,而一個只用徹骨教的匕術。唯獨——這兩件都有攻無守,所以這場只拼招式不帶任何內力的進退,卻比世間任何一場比武都更瑰麗而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