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五 難平風煙(二)(2 / 2)

行行 小羊毛 1575 字 2022-09-17

「咣」的一聲,匕首被他重重摜於地面,滑去了牆邊。「你這等廢人,現在殺你也是勝之不武!」他厭惡道。「我容你苟活幾日。」

「只怕你一輩子都要勝之不武了。」程方愈卻道。「恨了我這么多年,你確定——還要等?」

「你以為我是什么樣人?」沈鳳鳴逼近他,「程方愈,你給我聽好。你這一條賤命,我當然遲早會取,但比起現在就弄死了你,若留你能換君超一條命,別說幾日,就算容你再活十年,又有何難!」

他說「又有何難」,可分明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切齒,便是這般猙惡表情反叫程方愈一時竟無言以對,良久,他方轉開身,目光尋覓到地上那柄匕首,微微頓了頓,上前俯身拾起。

他忽道:「如果我說,我是因為害怕——你可會相信?」

他低頭看著手里尖刃。「十八年前的『魔音』,直到今日,仍足令人夢魘。只是我——不敢提起這份心怯。」

沈鳳鳴沒有接話,他也便沒有回身。「那時我年不滿廿四,比現在的你更年小,總是擔心——我這個所謂『青龍左使』,其實根本無法服眾。就在那不久之前,我還只不過是右先鋒顧笑塵手下一個連組長都才勉強夠上的小人物,只不過因為當時的青龍左使叛逃,教主問顧先鋒有何人可薦時,我恰好隨他身邊,替他料理了幾件事。顧大哥與我交好,隨手便指了我,說就連我也比簡左使強,我沒想到——這一指,竟會當了真。

「教主看上的當然不是我的武功——我這點微末身手,與舊左使相去甚遠,青龍教之中,強過我者不少。他只是痛於左使之背叛,故此看重了忠誠——我是顧大哥的心腹,他信重顧大哥,當然也便信重我。我戰戰兢兢,雖有左使之名,在昔日同儕面前,也並不敢自居高人一等,萬事還是多尋顧大哥指教——可也不過半年光景,顧大哥慘遭慕容暗算,於我而言,自此仿佛失去了全部倚靠。顧家伯父世忠,不得不重新接繼右先鋒重任,他與我一樣,痛恨慕容,痛恨與朱雀山庄有關的一切。彼時以為朱雀已死,亦掌握不到慕容行蹤,全數恨意,只能發泄於新來谷中的朱雀星使卓燕——也便是今日的左先鋒單疾泉。顧伯父秉性剛烈,忍不下喪子之痛,不顧教主禁令,時時與單先鋒為難,終至那一次——設下埋伏,向他出手,幾乎置他於死地。教主為此勃然,執意將顧伯父逐出了青龍教。他一向偏愛單先鋒,右先鋒被逐,麾下這許多人馬,本來當然是該順理成章,交由單先鋒制轄,可顧大哥的人怎么可能聽令於曾是死對頭的朱雀星使,教主也明曉這個理,所以——那些人最後悉數給了我——所以我程方愈,武功平平,從無建樹,卻突然便成為了青龍教里,手下人數最多、勢力最大的一個。」

他說話時將手中匕首翻了一面,又翻回來,像是想確證什么似的將它仔細看著。「慕容當然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已除掉了顧大哥,顧伯父又被逐出,我當然就是他的下一個目標。他不知道我其實名不符實,就連我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自己有那么重要,那次他派來的殺手終於在青龍谷外的酒館埋伏到我,我本來——必死無疑。」

他終是轉回身來:「是單疾泉替我接下了一擊。在那天之前,我雖然受制於教主的嚴令不敢對他怎么樣,可心中畢竟恨他。可那天之後——我終是不能不為此感激他。至此我才不得不正視——我這個青龍左使,終於不該只是一個名頭,終於要擔負該擔負的——終於不能每日介只想著怎樣與自己人難堪這等事來澆心恨,我必須要找機會殺慕容,滅除他的黨羽,方是真正替顧大哥報仇。」

「你在與我解釋——你當年為何對黑竹痛下殺手?」沈鳳鳴冷冷道,「我不需要知道這個。」

「我本來,的確沒有打算在鎮上放火的。我甚至不應該去那個鎮子,因為我覺得那天若能殺得了慕容,就已是天大的勝利了。」程方愈道,「可一個如我這般的小人物,當終於決意要做一件大事時,便比誰都更無法後撤躲避。得手慕容之後,他們問,『程左使,要不要乘勝追擊?』我無法說,『不了,回去』。進了鎮子,他們問,『程左使,殺還是不殺?』我必須回答,『殺,一個都不要放過』。魔音突然而至,他們問,『程左使,這是什么厲害妖術?』我只能說,『不必怕它,我必找到源頭將之消滅』——而最後闖進那間屋里,他們問,『程左使,她已經死了,怎么辦?』我不能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能說我其實和他們一樣心中恐懼,不知道奏出了那般可怖琴聲的究竟是人還是妖魔。我希望自己當得起『程左使』三個字,所以非但不肯掉頭落跑,還在進門之前,告訴顧伯父我定能應付,可是看來那時的我,其實只合是個普普通通的『程方愈』。」

「你尋了這許多借口,可覺得滑稽?」沈鳳鳴只是帶著鄙色,「堂堂青龍左使,以那一戰聞名江湖,如今卻說自己其實膽怯懼怕,將惡行皆推與年少——程方愈,我小看你了,你同單疾泉倒也真是一路貨色,虛偽。」

「縱使在今日的你看來,我一切舉動都匪夷所思,一切解釋都虛偽、牽強、足稱借口——事實便是那般。沈鳳鳴,我絕不期你因我幾句言語減一分恨我。是,就是我下的令,我甚至還可以告訴你……」

程方愈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將手中的匕首遞還到沈鳳鳴跟前,「……『他』也是我殺的。」

沈鳳鳴沒有便接。即使面前的匕首並非「徹骨」,可他確信——程方愈已認出了當年黑竹那個對手留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可出乎程方愈意料的,他也沒有因這句話而憤怒,反而久久看著程方愈,一句話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