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一 此恨綿綿(五)(2 / 2)

行行 小羊毛 1980 字 2022-09-17

他在這線啟示里,終如願見到了秋葵。

她安好無恙,只是面色有些蒼白,如她那一身縞素。她並沒有哭,甚至沒有一分哭過的痕跡,清冷冷,孤傲傲,沉默默地扶著靈柩。不知是否因此,一整支隊伍都很安靜——沒有本應有的禮樂和號喪,只有寂默——仿佛是寂默已成一物,正在穿越北風的呼嘯,一點一點地向應去之地移動。

與秋葵一同扶靈是張庭和邵宣也——沈鳳鳴的心微微沉了一沉——沒有夏琰。

禮部的幾個官員操持了喪葬落土之儀。儀式本身甚為繁復,但一應耗費人力的排場都略去了,大約是上諭之中並不想將聲勢弄得太大。觀儀者似乎也便並無特別約定,初時人並不甚多,但天色大亮之後,朝中與兩司關聯略深的要員前前後後還是來了不少,皇室之中自天子以降,個個都派了親信,雖嚴寒之下停時多不甚久,至少看起來還不算人走茶涼。

——唯一親身前來的「王室貴胄」是儀王。

秋葵面無表情地對每一個人赴唁者施以謝禮,只有程平來時,她面色稍許變了變,欲言又止。程平的面色也很白——好像是生了病般,要人扶著才能走得穩。即便如此,他還是在朱雀的墓碑之前跪了許久。而秋葵也便在一旁站著,什么也沒有說。

沈鳳鳴還不便在人多眼雜的當兒就露面,干脆趁著這段時間稍許遮面,借著眾皆著素的盲勁,往人群中穿走片刻,大致聽了一聽這些或識或不識的京中人物三三兩兩的都有些什么談資。一說「朱雀這般精明強悍之人竟也折在青龍教的算計里,那些江湖人物當真心狠手辣」,一說「青龍教也太過大膽,十幾年前朝廷將他一谷上下放過了,這回恐怕這拓跋孤再難脫了干系」,一說「聖意難測,到現在只字未提要給朱大人尋回公道來,怕是也未必……」

說話的人似乎也不敢妄揣上意,便住了聲,又一說「這事要看君黎大人如何與聖上說,可他府上不給外人進,幾天了都沒消息,這大日子他也沒現身,說不好也凶多吉少,恐怕這事當真就沉了」,卻又有壓低聲音的,「他若是真受了要命的傷,那也便罷,否則——他一向與青龍谷那女娃兒親近得很,你說會不會是他為了早得這大內之權,勾結青龍教,只誆進了一個朱大人去——那谷中發生的事,儀王殿下和張大人都說沒在當場,講不出個所以然,朱大人到底怎么死的便只有他一人曉得,按說朱大人絕世的武功,青龍谷真要發難,又豈能是他先死了,他卻活著」……

每個說法總都有數人附議,沈鳳鳴兜兜轉轉,聽得說來說去的也便是這一些。他知曉這京中大部分人與此事並無直接利害,或是雖有利害,卻並不曾多得什么內情。閑談闊論,偶爾加以猜推揣測,原是本性——朝堂江湖本無不同,大部分傳聞,豈不都是這么來的。他轉頭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秋葵。這樣的傳言,她不會少聽,可也不過是這樣與己無關般,面無表情,置若罔聞。

程平終於被人勸走時,已近了午時。絡繹了一上午的吊唁客終於稀少了些,連張庭和邵宣也都因護送這個或者那個回了城,只有一兩個禮部官員與一隊殿前護儀還陪在秋葵身邊,與稀疏的來客回禮。

沈鳳鳴忍不住走近去,到她身後。「秋葵。」

秋葵微微怔了一怔。他的聲音有點低,有點啞,但真真切切是他沒錯。她回過身。她那張冷鐵般的面容好像一瞬間失了堅硬的形狀,死水般的眼睛一剎泛起光瀾。許許多多高傲與冷靜都阻止她這樣失態,可她還是綳持不住了。

「沈鳳鳴,」她顧不得還有人在旁,投入他懷里。她想要對他說好多事,可此刻卻只說得出這三個字,「沈鳳鳴……」

沈鳳鳴摸到她的身體被風吹得冰冷。她的雙肩抖得那么厲害,以至於,她無法再多說出一個字。他抱緊她。失去至親或是獨面艱難,哪個又不值她嚎啕一哭,而他卻到此刻,才能讓她倚靠。

「你沒事就好……」他輕聲喃喃,仿佛是說給她聽,仿佛是說給自己。

邊上官員原本見沈鳳鳴來待要說些什么,見此情境只能都走開了。也許在整場喪禮一滴眼淚都不肯示人的「女兒」本來也顯得太冷漠了些,如果沈鳳鳴的出現能讓她稍微像個正常人,他們總沒道理阻止。

「我沒事……」秋葵良久才能斷續說出一句話來,「可是,可是朱雀他……」

「嗯。」沈鳳鳴看著她身後,那里有新起的墓石,石上已刻好了朱雀之名。「怎么君黎……沒有來?」

「君黎他……」稍稍平靜的秋葵,聞言呼吸仿佛又起伏起來,勉強壓住了情緒,方道,「他傷那么重,不來也好。」

「他怎么樣了,他——還沒有醒?」

秋葵搖搖頭,「昨天醒了,只是……只是一句話也不說,無論我問什么,他都……」

也不過說了第二句話,她終究還是壓不住,連聲音都變得哽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出發去青龍谷那天,他理了多久的衫服,整了多久的冠發……他說……他說那是他頂重要的日子,他定要端端正正的,可……可他回來……他回來的時候……你知道他……是個什么樣子……!」

「秋葵……」沈鳳鳴撫她的發,她卻推了他抬頭。他看見她眼眶通紅:「你知不知道,他那身衣服都被撕碎了,連頭發都長一截、短一截——我看到他的時候,都已經有人給他梳理過,可我還是……我還是……差一點都認不出他來!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傷?朱雀——還有朱雀,他後心那么大的創口,分明是被人偷襲的!可他們說,他們說,他死時形容枯干,七竅流血,分明是內腑也受了重創,是啊,否則哪有什么刀劍能傷他——這世上哪有人能傷得了他的性命!沈鳳鳴,我不敢想,我不敢想他們在青龍谷到底經歷了什么樣事,君黎不說話,我也沒有辦法問下去,可照回來的那許多人的說法,他們親眼見得拓跋孤在谷口安排了人要圍擊,這事情就是與他脫不了干系,我只恨——只恨我武功已失,否則我定當現在就去青龍谷,見一個殺一個,給他們報仇!」

「你先別急。」沈鳳鳴見她說得渾身顫抖,知她心緒已極為激動。「仇當然要報,可……君黎這一次想必心中所受之創比之身上所受之傷絕不少輕,他不肯說話,想是一時還走不出來,若急於報仇,怕反而刺激了他,不如先緩一緩,等他……等他再好一點,或許肯說些什么,我們弄清楚真相之後,再想辦法動手。」

他停頓了一下:「何況……我總不相信,整個青龍谷都是敵人,至少刺刺……絕不會這樣對他。」

「可是……」秋葵欲待反駁。

「一會兒我跟你去看看君黎。」沈鳳鳴道,「見了他之後,我再問問他,再作決定,好不好?」

秋葵吸了口氣,垂下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