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煙雲 256 千里奔馳(2 / 2)

劉景榆低頭默默聽著,也沒有落座,像是聆聽先生教訓的學子。

如瑾又道:「不知榆哥哥以後想做什么,向往的是何種生活,我只想說,你是燕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劉家又是世代武職,你無論要做什么都脫不掉這個出身。今日家宅之事不過是小事,日後哥哥在軍中或官場,遇到的可都是大事了,哥哥若還一味按著拓古人的風格作為,又置父母親族於何地?何況就算是拓古人,受了大燕教化這些年,也不一定全都是赤膽直腸了吧?」

劉景榆暗暗出汗。的確,他認識的拓古人里也有許多奸猾的,甚至比燕人更為難纏,以往他只道是跟人家性子不合,不在一起相處就是了,卻從沒想過深層的原因,被如瑾這么一說,頓時有些徹悟。

他抬起眼睛,默默看著面前侃侃而談的少女。烏發雪膚,嫣紅的唇,很艷麗的五官,卻因澄澈冷靜的眼睛讓人忽視了她容顏的嫵媚。她那么小,穿著一身淺碧色襦裙坐在藤蘿架下,越發被秋風里幾近枯萎的垂枝襯出年輕的明媚。這樣的小姑娘,該是坐在阿姆牽著的馬背上,或者在羊群點綴的草原上撲蝴蝶,在清澈的小溪里洗腳,用白嫩嫩的腳丫撲騰水花,坐在陽光底下咯咯的笑……

可是她卻什么都懂了,明明比他年紀小,卻可以言辭有度的教導他,讓他啞口無言。

他想起剛剛她講述的事,充滿了陰謀算計黑心腸的齷齪事,忽然覺得心里很疼很疼。她是在這樣的家里長大的,要受了多少苦、吃過多少虧,才練就出這樣的不符合年齡的成熟呢?

「瑾妹妹……」他用明亮的眼睛注視她,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如瑾笑了,她看到了劉景榆的醒悟和自責。「榆哥哥,你不會生我氣吧?」

「當然不會,妹妹為我好,才會說這些話。」

劉景榆語速稍快,極力表達自己的情緒,如瑾笑著止住他:「哥哥別急,我不過開玩笑,自然知道你不惱。若你真是那么不識好歹的,我費力和你說這些做什么?只是哥哥該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輕易讓人看出你所思所想才好。」

「至於哥哥的信,還有今天的來意,我都明白,但是我已經進了王府,無論什么事什么人都要拋下了。哥哥該當理解。以後的路還長,你會遇見許多人,包括心儀的女子,一定會有和美日子的。哥哥的心意我收下了,許多年之後若是回想起今天,記起還曾有人為我奔馳千里,不管在哪里,我都會歡喜的笑出來。」

她看著他,眼波盈盈,坦盪真誠,沒有女孩子慣有的羞澀,反而比拓古族最大膽潑辣的姑娘還要鎮定,劉景榆對上她的眼睛,心里頓時空了一塊。

他就算再不懂事,再頭腦簡單,也知道女孩子對自己有好感的男子不會這么坦誠……眼前的少女,並不曾念過他半分。

以後的路還長,會遇見心儀的女子?他不知道還有誰能及得上她,就算及得上,那也不是她。

不過,她說她收了他的心意,並且會記到許多年後,那么他也應該知足了吧?不然還能怎樣呢?她說的沒有錯,他不能任性行事,父母親族都在那里,他再不能置之不顧。

「謝謝,瑾妹妹,謝謝你。」最終,他道謝。

因為除了謝,他沒有別的好說。

從東院出來,劉景榆跟著小廝回了外院,沒有吃秦氏備的飯,也沒有接受藍澤的挽留,孤身出了府門。藍府的下人給他牽來坐騎,他翻身上馬,那馬卻左擰右擰,不肯好好馱人。

「抱歉,是我錯了,這么遠的路,它們都死了,難怪你要討厭我。」他並沒強拉韁繩控馬,反而下了地拍拍馬頭,露出歉然的笑來,將旁邊牽馬的仆役弄得一頭霧水。

「二少爺,要么小的回去稟告侯爺,給您牽來別的馬?這匹不聽話的先在我們這里照看著,哪天有空您再來領。」

「不必了。」劉景榆揮手讓仆役回去,自己拽了韁繩,慢慢走向遠處。

西方遠山頂掛著的日頭灑下余暉,將高大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長,還有他身邊步子有些歪斜的棕色大馬。

牽馬的仆役直看著劉景榆走過街角不見了,這才摸摸腦袋轉回門里。四五十歲的老仆並不能理解年輕公子們的心思,只是莫名覺得方才那個背影,看著讓人心里難受。

劉景榆並沒有走遠。

他將馬牽到別處拴好,轉回藍府附近,在去往長平王府的必經之路上尋了個茶攤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回來等,總之是等了許久,直到看見被內侍和護衛拱圍的金漆馬車經過,漸漸遠去了,這才慢慢站起身,扔了幾個銅板在桌上,去附近巷子口牽馬。

原本十分健壯的高頭大馬精神萎靡,因為前幾日晝夜奔馳所受的摧殘,它並不喜歡主人的接近,扭著腦袋打響鼻。劉景榆拽過它,揚鞭馳向苦水胡同。

劉家上下對他突然的歸來感到十分意外,劉景榆卻什么話都沒說,徑直奔去了祖母的正屋,進屋後直直跪了下去,遣退下人,將自己千里奔馳的事,包括今日和如瑾的相見,全都稟告了劉老太太。

最後磕了三個頭:「孫子知錯了,明日就回邊地去,從此聽從父母教導,好好做事。」

劉老太太先是驚愕不已,聽到最後,沉默下來,盯著孫子看了一會,揚聲叫了嬤嬤傳家法。

劉景榆脫了上衣跪在院子里,任憑沾了水的藤條在後背抽下一道道血口子,只管埋頭一聲不吭,結結實實挨了三十鞭子。大太太李氏等人聞訊趕來,看得心驚肉跳,可一看老太太的臉色,誰也不敢勸。待那邊打完,李氏趕緊叫人將早已准備好的溫水送上去給劉景榆喝,又抬了藤床來要將他扶上去抬走。

劉景榆滿頭大汗,額角青筋一直綳得緊緊,卻不讓人扶,大口喘著氣,直挺挺跪在祖母跟前等著訓話。劉老太太一直沉著臉從頭到尾看孫子挨打,嘴角綳得直直的,一言不發。眼下見劉景榆如此剛強,臉色才略有緩和,沉聲問:「知道為什么挨打?」

「知道。」劉景榆聲音干啞,「孫兒做事莽撞不知思前想後,險給家里惹禍,必須挨打。」

「還有呢?」

劉景榆抬頭看看祖母,想了想,說:「孫兒罔顧規矩禮法,給別人添了麻煩,若是還不知悔改,來日後患無窮。」

劉老太太道:「明白就好。但明白是一樣,以後怎么做又是一樣。我年紀大了,不可能日日盯著你們每個人管教,來日眼睛一閉,劉家在你們手上會成個什么樣子,我也操心不來。改與不改,你好自為之。」

劉景榆磕頭:「孫兒一定痛改前非。」

從外頭回府的劉衡海聞風進了內院,恰好聽見老太太後半段話,驚詫不已,忙上前躬身請罪。劉老太太也不理他,徑自進屋去了。李氏趕緊著人將劉景榆送下去治傷,並叫了早已候在門外的郎中進內診治。

劉衡海拉了妻子悄聲問緣故,李氏也是一頭霧水,老太太那樣子又是不想說明的,結果夫妻兩個只好去問劉景榆。誰知劉景榆也是一言不發,後背血肉模糊,郎中給他清理傷口上葯,他咬了帕子在嘴里忍著,也不叫痛,旁邊端水洗帕子的丫鬟看見一盆血染的紅水,沒多會就扔了盆,眼一閉暈了過去。

劉衡海夫妻只得安撫侄子一番,然後離開。那邊老太太發話,允許劉景榆在家養好了傷再上路回邊地,其余的事則一概不說。劉家人納悶了好幾日,直到九月九去藍府送節禮的婆子回來說起,李氏才知道侄子挨打那天先是去了藍府。

劉衡海聞聽之後驚訝非常,才知道事情跟藍家有關,連忙到母親跟前詢問詳細緣故。劉老太太臉色一變:「怎么,我的話不肯聽了?讓你們不要理會此事,卻偏要打聽個清楚明白,是覺得我年老糊塗,拿的主意都不對,必須你當家做主才可以?」

劉衡海多少年沒受過母親這么重的話,連忙跪下賠罪,心里卻叫苦,不知該怎么跟母親解釋藍家深淺。劉老太太看見兒子的神色,冷冷一笑:「你們私底下做的事以為我不知道,真拿我當老糊塗瞞著。你若想要我告訴此事原委,就先把你給藍家侄女送嫁妝的原委說出來聽聽,如何?」

劉衡海額頭微微冒汗。給藍家的幾萬嫁妝,對外是說藍家讓他幫忙置辦的,對內,他夫妻也沒有和任何人說起詳細,連母親都是瞞著的。卻不料老太太火眼金睛,早就看出了蹊蹺。

「母親,這件事……」他說不下去。

劉老太太道:「我沒有勉強你必須說,你有你不講的道理,我也有我的,你只需知道我還沒有耳聾眼花,做的事、拿的主意都不會損了劉家。你不要去為難景榆,他是咱們家的好孩子。」

「是,兒子糊塗了,請您恕罪。」

老太太又道:「你給藍家侄女的嫁妝我不追問,就算你沒有合理的解釋,那些銀子給她也不虧。若不是她,咱們家只會多一個魯莽子弟。家業想要長久,銀錢都是虛的,兒孫有出息才是正經,你記住了。」

劉景榆低頭應是。

過了九月半,劉景榆身上的傷好了七七八八,到底是年輕體壯,那么重的傷若是換個尋常人,還不得養上三五月半年的。待傷口上的痂結實了,他便辭別祖母回了邊地。不久後周氏家書來說,兒子一改往日跟著散兵牧民廝混的做派,讓他父親幫著在軍中謀個空缺,做了小旗,雖然不是什么正經官職,到底肯務正業了。周氏言辭間頗為欣慰,對婆婆的鞭打管教表示了深深的感謝,劉老太太拿著信笑:「她是謝我還是怨我且不管,景榆肯踏實做事才是真好。」

當時恰是冬至將近,劉老太太特意吩咐,給藍家的節禮送雙倍,並額外從自己體己里尋了一對玉環送給小囡囡。

這些都是後話,且說如瑾和劉景榆見了面之後回到王府,進門就看見穆嫣然從里頭出來。

「藍妹妹回來了?真巧,我正要走。」穆嫣然停車打招呼。

如瑾知道她是來拿賑災銀的,中秋宮宴上兩家王府內眷都許諾要給災民送錢,隔日宋王妃要打發家人去給永安王保平安送東西,順道帶上內眷們給的賑災銀去,所以穆嫣然才來跑這一趟,帶上長平王府的東西銀錢。

如瑾不願意和她打交道,也沒虛客套留人,就說:「早日側妃今日要來,我就不回娘家了。天色不早,不耽擱側妃回家。我手頭銀子不多,用陪嫁做抵押跟府里管事挪借了一些,才湊上二百兩銀子,勞煩側妃帶去,多謝了。」

穆嫣然笑說:「誰又是有錢的,我這些年積攢的體己都拿出來,也還不到三百兩。不過多少不論,主要是個心意,能給災民買上幾斤糧食我也就安心了。」

兩人一里一外隔著車窗說話,說也沒有下車,又扯了兩句就要道別。臨走時穆嫣然忽然說:「對了,今兒個我進宮一趟,聽說瀲華宮添了新人,路上恰好被我碰見新人入住,一大群內侍宮女搬著賞賜往新居里去,好不熱鬧。」

如瑾聽見「瀲華宮」三字心里就是一緊,又摸不准穆嫣然為何貿然提起新晉嬪妃,虛應著聊了兩句就放了車窗簾子。穆嫣然的車一路出府遠去,如瑾暗暗思量。

瀲華宮對於她有著什么樣的意義,穆嫣然自然是不知道的,但這位心思活泛的永安側妃卻為什么要提起此事?顯見是那位新人有古怪吧。

用過晚飯,她就去找長平王。

發奮苦讀的王爺還在錦綉閣上臨窗挑燈,面前擺的是一本地域志。跟前沒有伺候的人,如瑾得了進屋的允許,走過去徑直問:「王爺對宮里的事想必知道一些,今日新住進瀲華宮里的人是誰,能告訴我嗎?」

長平王彈彈書頁,慢條斯理的說,「你打擾本王看書了。」

如瑾失笑:「王爺做樣子而已,竟然做得這么認真。」

「做樣子也是正經事。」

「好,那請王爺先做正經事,我在旁邊恭候。」如瑾退到了一邊,坐到花案跟前,拿起托盤里的小剪子修理花枝。一片葉一條梗細細的剪,不緊不慢,悠然自得。燭光照在她雪色容顏上,暖暈中和了眉宇清冷,平添幾分柔媚。

長平王驟然被晾在一邊,盯著書木了一會,一頁也沒翻,須臾挑了眉頭去看眼前人。

如瑾坐在幾團名貴的綠菊跟前,一襲淺碧衣衫柔柔貼在身上,將菊花的光彩盡都奪了。幾片花瓣落在她裙上,隨著她的動作微顫。似乎是感受到被注視,她轉過臉,微笑里帶了隱隱的戲謔。

「王爺不是正經看書么,這么一會就不看了?」

長平王受到挑釁,不生氣,不尷尬,只看著如瑾嫣紅上挑的唇,一本正經道:「正經事剛好做完了,要么,接下來我們做些不正經的?」

如瑾敗陣,紅著臉轉了頭,暗悔不該跟這人玩笑,每次都是她自己吃虧。強撐著說,「既然王爺正經事做完了,該回答我的問題了吧,瀲華宮那位新進的主子是誰,您知道嗎?」

「誰告訴你這件事的?」長平王聲音有點冷。

果然有蹊蹺?如瑾拋開方才的羞赧,轉臉認真看住他。「回來時遇見穆嫣然,她告訴我的。王爺,難道這新人有什么不妥當,為何她巴巴的特意告訴我這個。」

長平王冷哼:「穆氏?呵,六哥中意的蠢女人。」

如瑾靜等他回答,知道他肯定有宮里的消息。

長平王目視牆上懸掛的美人圖,半晌才道:「沒什么,不過是個舞姬。」

舞姬……

如瑾心口一緊。

長平王這樣的態度,穆嫣然又特意來說……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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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出嫁後感情的培養,跟嫌慢的姑娘們說一聲,都是必要的鋪墊,沒有因就沒有果,兩個人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們不可能關起門來你儂我儂過小日子,我想寫的,也不是幾個女人在內宅里爭來斗去互相打壓,so,有耐心的姑娘接著往下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