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煙雲 258 初步試探(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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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皇後面面俱到的脾氣,看見皇帝納了蕭充衣,怎會不往她的身上聯想。如瑾雖然尚未明白皇後這么安排的本意,但也知道這碰面在所難免。若置之不理,那才不是皇後。

張六娘客氣的說了一句:「姑母有事,那么侄女和藍妹妹先告辭?」

皇後笑道:「不必急著走,才剛讓秋葵去里頭找緞子了,你們帶回去一人做件新衣服,這次江寧府貢來的料子還不錯,只是本宮瞧著顏色太鮮亮,上了年紀哪里敢穿,索性賞了你們這些年輕人。」

張六娘抿嘴:「姑母看起來不過三十許人,哪里上了年紀。」

「你也學會哄人了。」皇後呵呵的笑。

如瑾在一旁賠笑聽著,說話間,一身淺絳色衣裙的年輕女子昂首走進來,身後帶著一個低眉順眼謹小慎微的丫鬟。那丫鬟穿著普通的宮女服侍,半新不舊,洗得有些脫色,相貌也是中下,又一副縮頭縮腦的膽怯樣子,越發襯托出主子的容光煥發。

如瑾的目光掃過那個丫鬟,落定在蕭充衣身上。

明眸皓齒,盼顧有情,她依然是記憶里神采飛揚的模樣,即便出身低賤,即便位份不高,可也沒有低人一等的怯懦,反而毫不掩飾自身光華,和高位嬪妃們站在一起時,看起來更高貴的那個反是她。

看著她,如瑾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於她與自己相似的五官,陌生的,是她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無所顧忌。她走路輕快,像是踩著舞步鼓點,一團輕雲似的飄進了內殿,眼角眉梢全是含笑的神采,衣衫簇新,滿頭珠翠,仿佛把未曾斂盡的秋光全都穿戴在了身上。

而記憶中,蕭綾不是這樣的。前世的蕭綾衣飾素淡,很少花團錦簇的打扮。聽說她死去的時候是滿身珠玉的,可是如瑾並沒有見過,也就不知當時的她是什么模樣。

是像現在這樣嗎,就連綉鞋上都綴了櫻桃大小的明珠。

如瑾的視線隨著蕭充衣而動,蕭充衣卻沒有注意,進門後直朝皇後的鳳椅走去,其余人一概無視。

「給娘娘請安。」她朝皇後盈盈拜下,腰肢柔軟,像是被風吹彎的細柳。

皇後笑著叫她起來,隨口問道:「怎么這時候過來了?」

「是娘娘讓嬪妾這時候過來的啊。」蕭充衣站直了看向皇後,「您讓人給嬪妾送了帕子,吩咐一個時辰內綉好交上來,嬪妾正是按娘娘的吩咐。」

皇後輕輕咳了一聲,略有尷尬,作勢想了一想,道:「哦,是有這么回事,本宮倒是忘了。」

如瑾暗嘆,蕭綾就是這樣的性子,與人說話不留余地。若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也就罷了,偏偏她都懂,只是不願意虛與委蛇,甚至享受揭破人笑面的樂趣。

張六娘站在一旁看了蕭綾一會,適時開口岔了話題,給姑母解圍,「這位便是瀲華宮新進的蕭充衣么?頭一次見,卻面熟得很。」

皇後笑道:「這也不怪你看著面熟,本宮當初乍見,也有些意外。」

蕭充衣這才轉過臉來看向張六娘,以及旁邊的如瑾,「二位是七王爺的內眷吧?中秋宮宴上有幸得見,我還隱約記得一些。」她深深看了一眼如瑾,然後對張六娘說:「王妃是覺得我與側妃長得像?這話今天說可以,若是宮宴之時說,可就唐突側妃了。」

那時她還是一介舞女,若是誰說王府側妃長得像舞女,和指著鼻子罵人也差不多了。

張六娘笑容微僵,赧然道:「充衣那日也在么,我沒太注意。」

「王妃自然不會注意一個舞姬,這是人之常情。」

蕭充衣毫不避諱出身的直白讓張六娘感到意外,大約是怕又招出她什么尷尬話來,遂住了嘴。蕭充衣也不理她,轉目向如瑾道:「我前幾年沒長開的時候,跟側妃更像一些,興許再過一兩年咱們就能難分彼此。不過側妃比我瘦,該多吃些東西。」

這話……真不是初次見面的人該說的。

不過如瑾知道她的性子口舌,也不在意,客氣點了點頭:「充衣說得沒錯。」

蕭充衣算是跟兩人打完了招呼,就回頭讓丫鬟捧出綉帕交給皇後:「您要嬪妾綉朵並蒂蓮,嬪妾照著樣子綉成了。」

淺杏色的細絹帕子鋪開在紫檀矮桌上,一枝並蒂,碧青圓荷托著兩朵玉色芙蓉,一朵盛放,一朵半開,皆是亭亭裊裊,幾可亂真。皇後細細看了半晌,點頭贊道:「好精巧針法。」

蕭充衣也不客氣,「是娘娘催得時間緊,要是工夫長,容嬪妾一針一針仔細綉來,那才是精巧。」

她的言辭無忌和不知討好示弱的態度,讓皇後身邊的宮女們微露不悅,不過皇後本人倒是沒與其計較,讓秋葵去內室捧了一個匣子出來,打開,拿出里頭幾幅綉品。「這是本宮閑時綉來打發時間的,和你的一比,倒是不如你的針法靈巧。」然後一件一件和蕭充衣討論起綉活來。

如瑾因為開鋪子的緣故,對綉工關注了許多,拿眼一掃,看見皇後的綉品也是難得的精致針法,而且布料用線都是上品,色彩華貴,氣韻雍容,符合皇家氣度。而蕭充衣的帕子勝在柔媚,與之不是一個路數,可謂春蘭秋菊各攝勝場,其實沒有高下之分。

皇後和蕭充衣談論綉技,張六娘偶爾跟著說上兩句,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如瑾覺得頗為無聊。暗自琢磨皇後打的是什么主意,為何讓兩人見了面,卻又沒有下文了呢?

忽然外頭一聲悠長的高喊:「皇上駕到——」

如瑾心頭微緊,裝作不經意看向皇後,看到她眼中閃過精芒——是她的安排,還是巧合?

殿中開著窗子透氣,如瑾作勢起身迎駕時,朝上風口挪了挪,並隨手將腰間荷包的鎖口拽開了一些。立刻,一股又濃又俗的香料氣飛快擴散。

龍袍金靴的皇帝負手進殿,皇後領著眾人參拜相迎。「免禮。」皇帝徑直朝主位上走,落座後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皇後幾個自然也聞到了香氣,蕭充衣早已用帕子遮了口鼻。見皇帝發問,未等皇後回答,如瑾率先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結結巴巴的回稟:「皇上恕罪,是、是妾身用的熏香,還有香、香包。」

一面說一面將腰間的荷包摘下來往袖子里藏,卻一不小心恰好弄開了細繩扣帶,嘩的一下,里頭零零碎碎的香料渣子全都散在了錦毯上,這一下,殿中香氣更重了,連皇後都忍不住抬了抬帕子。近處侍立的宮女不曾留神,登時被嗆得連打了兩個噴嚏,御前失儀,一時白了臉,跪下來拼命磕頭。

如瑾就手忙腳亂的往荷包里裝香料,還急赤白臉的呵斥隨侍的吉祥一起裝,兩人伏在地上忙亂,越是著急越裝不好,十分狼狽。

皇帝手里轉著兩個暖玉球,高坐椅上,居高臨下瞅著,目光停在如瑾低伏的頭上,只能看見一叢綠雲似的烏亮青絲。他沒說什么,也不見喜怒,就是像看一個桌椅物件一樣看著。

他看著如瑾,皇後也一直溫和注視著他。

須臾,皇後含笑轉了臉,目光掃過蕭充衣,落定在如瑾身上。「你慌什么,皇上又沒有責怪之意,快些起來吧,讓下頭人收拾去。」

張六娘緩步走過去扶了如瑾起來,笑說:「妹妹別急。」

如瑾低著頭,站起來福了福身:「妾身不敢沖撞聖駕,懇請告退,請皇上皇後容諒。」

皇帝手中玉球磨轉而響,緩緩開口:「不是說已經見好了么?」

皇後不露痕跡看了皇帝一眼。

除了蕭充衣,這屋里的人自然都知道皇帝所指。

如瑾露出被人當眾挑明**的羞慚尷尬之態,憋了半日才用蚊子似的聲音說:「是……原本已經見好了,前日不小心受了涼,身上不適,就、就又發作起來。以前郎中說過,這毛病是血氣里帶的,一旦身體稍有不妥,血氣滯行,就會……就會加重。妾身從小身子弱,總有病災,所以才久久不愈。適才沖撞了聖駕,求皇上開恩恕罪。」她深深埋著腦袋,似乎窘迫到極點。

皇帝抬了抬手:「這倒是個難纏的毛病了,回頭找個太醫好好瞧瞧去。」

「是。」如瑾應著,福身告退。眼見皇帝皇後都沒有阻攔,她就帶著吉祥出了殿外。走到太陽底下被明晃晃的日頭一照,秋風一吹,方覺內衫後襟都被冷汗濕透了。

吉祥被她的緊張感染,附耳低聲:「主子,您剛才怎么了?」

如瑾搖搖頭,抬腳朝院外走去。廊下候著御前一眾內侍,她在其中看見了張鎖,猛然想起上元宮宴那一晚,被崔吉拷打的低等內侍嘴里吐出的實情……那次,就是這御前的張鎖要冒旨將她帶到僻靜的春熙齋里去。

——早聽說藍澤家里有個厲害的丫頭。

中秋節上第一次面聖,皇帝說出這樣的話。如瑾起初以為大約是慶貴妃之流的中傷,才讓她有了「厲害」之名,並沒放在心上。可此時此刻,再次想起,她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皇帝,該不會早就注意到了她?

襄國侯府涉晉王事,皇帝留神關注是必然的,那么在關注藍澤的時候偶然發現他內宅里的事,也並不奇怪了。如瑾又想起瞞著父親當街變賣晉王宅家當的事,越發冷汗直冒。她疏忽了,連長平王都能往她內寢里留紙條,皇帝想知道一點真相難道不是很容易嗎!

她仔細回憶自己進京後的所作所為,即便都在內宅里打轉,可若說出去也是令人側目的舉動。壓制東府,跟父親動刀子,偷偷變賣內務府置辦的東西,還有對付姨娘嬸娘,丫鬟婆子,乃至在府外養護衛……樁樁件件,可都不是深閨賢淑女子該做的事。

而宮里這位至尊,偏偏有時會對出格的女子青眼有加,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如瑾忽然恐懼起來,不知道自己做過的事被皇帝知道了多少,尤其是與長平王幾次私下相見,皇帝又知不知道?

從鳳音殿到院門外的短短幾步路,她走得滯重艱難,腿上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到了門外,額角已經淌下大顆大顆的汗珠。

「主子您這是怎么了!」吉祥忙掏帕子給她擦面,一面扶著她站在牆邊歇息,「都九月半了,日頭再毒天氣也不那么熱了,您怎么一頭一臉的汗。可別站在樹蔭里,受了風反而不好,且在這里慢慢落汗吧。」

「我沒事。」如瑾自己接過帕子,三兩下擦干了頭臉,靠了紅牆平復心跳,腦中飛速回憶著以前,也飛速想著以後。

甬路上靜靜的,平整筆直的青灰石磚地上零星躺著幾片落葉。今年秋天來得晚,往年在這個時候,漫天滿地都是枯黃褐紅的葉子,在風里刷拉拉的響。這是她曾經赴死的季節。

她抬頭看看京城湛藍高遠的天空,被宮中道道紅牆分割成一塊一塊,碧金的琉璃瓦晃得她眼睛發疼。

可不能再重蹈覆轍了,該小心些才是啊!

蕭充衣是和張六娘一起出來的,兩人之間顯然沒有什么話題可聊,到了宮門就分道揚鑣,蕭充衣帶了侍女步行向左,張六娘則朝右側停車的地方走來。

如瑾看著蕭充衣窈窕的背影緩緩而去,不顧張六娘詫異的目光,追過去叫住了她,「蕭充衣,借一步說話?」

蕭充衣聞聲回頭,步搖的垂銀流蘇劃出美好璀璨的弧線,她正好站在下風口,未曾說話,先舉帕掩住了口鼻,只用目光詢問如瑾的來意。

如瑾含笑看著她,再次說:「煩請借一步說話,只有你我二人。」

吉祥便自主退開了幾步。跟著蕭充衣的丫鬟抬眼看向主子。蕭充衣眼波流轉,想了一想,點頭,示意丫鬟退後。那丫鬟便低著頭走到吉祥身邊,如瑾微微偏頭,吉祥又拉著那丫鬟再退幾步。

張六娘帶著人,站在車邊遠遠看著。

前方是筆直伸長的甬路,兩側連綿無際的紅牆直直通向遠方,路的盡頭是模糊的,像誰也看不清的未來。蕭充衣淺絳色的衣裙在風里飄起,滿身珠玉在日光之下瑩瑩閃爍,貴氣逼人。她的眼睛卻比珠玉還要明亮,烏黑的,光華奪目。看著如瑾時,她毫不掩飾眼中的戒備。

如瑾靜靜回視她,輕聲說:「小心你的侍女。」

蕭充衣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戒備更甚。

如瑾說:「我與你一面之緣,彼此身份更無利害之爭,害你是沒有必要的,所以這只是善意的提醒。你不用問我是怎么知道她不妥當的,我也不會告訴你,而且我知道的並不多,她背後是誰需要你自己仔細查看。該怎么做,你是聰明人,不用我教了。」

蕭充衣微微皺了眉,緩緩說:「你與我長得很像,這一點……」

「這一點對我的損害更甚於你。」如瑾很快接過話頭,坦言道,「但讓你消失並不能解決問題,沒有你也許還會有其他人,反而你地位穩固了,我的忐忑才會消減。許多事只可意會,充衣自己慢慢體悟便是。在希望你步步向前這件事上,我和你想法一致。」

蕭充衣若有所思,琉璃美目緊緊盯著如瑾。

如瑾話已說完,微微欠身,告辭離去。張六娘等在車邊笑說:「妹妹倒與蕭充衣投緣。」

如瑾歉然笑笑:「讓姐姐久等。我最近鑽研綉活,適才見她的帕子上有種針法以前沒見過,特意問一問。」

張六娘沒再追問,只說:「咱們回家吧?」

「嗯。」如瑾在吉祥的攙扶下走進車里,坐定了掀簾回頭張望,還能看見蕭充衣靜靜站在原地,揚著臉看向這邊。她的侍女垂頭候在一旁,仿佛丹頂鶴身邊站了一只鵪鶉。

如瑾放了車簾子閉目養神。蕭充衣是性子張揚,但並非跋扈,而且很有些聰明頭腦,前世時一路從底層走到貴人之位,若非心腹侍女反水指證,還能活得更長,走得更遠。那侍女是跟著她從清和署出來的,情意自非旁人可比,所以咬起人來才會更致命。不管是出於對自身和長平王府的保護,還是同命相憐,如瑾都願意給她這個提醒。

希望她能因此留神。

鳳音殿里皇帝還沒有走,正品嘗皇後親手做的銀耳雪梨甜湯。皇後在一旁陪坐,一面將桌上的綉品收起來。皇上抬眼看看,瞄著那條綉了並蒂蓮的帕子說:「這似乎不是你的手藝。」

皇後拿起那帕子慢慢疊,「皇上好眼力。您覺得這綉活怎么樣?」

皇帝隨便瞅了瞅,說:「還好,針工局又來了好綉娘么?」